魏胜叹了口气,苦笑不已。
    仪真是长江险要之地,上接金陵,下连扬州。然而上一位仪真守备武安侯整日只顾着巡捕私盐贩借机敛财,完全不管江防事务。后来朝廷派张御史巡江,众人才发现那些不成气候的贼寇们,已经占据了江道上的几处要地,拥兵自重,有谋反之意。
    朝廷将武安侯撤回,改派老将魏胜过来。然而贼寇们兵强力壮,如今又占据上游要地,守备大军久攻不下,魏胜整日着急上火。。
    尤其是最近金陵组织什么望社集会,听说有数千士子咸集金陵。贼寇们的寨子距离金陵不远,这要是万一出了时……恐怕他几个脑袋也不够掉的。
    谢兰庭能来,的确出乎魏胜的意料。这位自幼便在军中历练的年轻指挥史,天生便是用兵奇才,行事又十分狠辣。魏胜还记得第一次见谢兰庭时,这人带了二百精兵去探敌情,结果将敌首的脑袋提了回来。
    那副沉稳狠决,浑身浴血的样子,便是军中老将都为之胆寒。
    魏胜对谢兰庭既敬又怕,越寨而攻的计策若是别人提出来,他恐怕早就骂上了。但这计策是谢兰庭说的,魏胜想来想去,又犹豫起来
    “谢大人是认真的?”
    谢兰庭看他神色,笑道:“魏大人可知道张兴世?张兴世鹊浦之奇,远有深致,魏大人可以效仿一二。”
    魏胜愣了愣,果真琢磨起来。宋明帝时晋安王之乱,贼将同样是占据上游要地。彼时的将军张兴世便越过了敌人所守的地方,先攻他处,最后贼人粮运中梗,不得不降。
    这的确是一个制胜的例子。
    魏胜的心里这渐渐静了下来,他发现是自己太着急了,甚至因着急失了底气。
    “其实我一直想不明白。”魏胜狠狠搓了把脸,来回走了两步道,“晋安王之乱,作乱的是精兵强将。所以大军久攻不下。可现在我们上游的不过是几处贼寇,怎么就这么难打呢……”
    谢兰庭抬眼看他,随后又垂眸,手指在沙盘上随意地勾画着。
    “听说楚王在京城梳拢了名妓赵卿云。而赵卿云办生辰宴时,青州卫、大宁卫、庄浪卫等地的指挥都着人送了厚礼。”谢兰庭说完,轻轻一笑,“看来这些卫所指挥,跟楚王交情不浅呐。”
    第75章
    当年元昭帝弑兄夺位, 引得朝中议论纷纷,后来为了平息朝臣议论。元昭帝便勉强留下了兄长的独子, 只是这位独子虽性命无忧, 却被人废去一条腿。
    这人便是楚王。
    楚王这些年在封地一直表现的谨小慎微,治理藩地也只是无功无过。这次他看中了名妓赵卿云,想要纳对方为妾, 还千里迢迢入京陈情, 以免惹元昭帝不快。
    而元昭帝也对这位皇侄也十分宽和仁厚,因楚王行动不便, 元昭帝这次还准许他中秋之后再回封地。
    这样一位胆小的藩王, 身体不佳, 这些年也未有子嗣, 的确不值得元昭帝警惕, 对其优待还能搏一个好皇叔的名声。
    朝臣们对此也都心知肚明,然而现在谢兰庭却以晋安王比楚王。
    楚王会反?
    魏胜心中惊诧,下意识去看另一边摊开的卫所舆图——若以京城为中心, 大宁卫在北,青州卫在东, 庄浪卫在西,如今仪真匪寇在南,再加上楚王封地……假如这人真有反意,几地合兵为阵,那京城危矣!
    “大人, ”魏胜倒吸一口凉气,“若真是如此……”
    “魏大人可有得力的副将?”谢兰庭却神色漠然地打断了他的话, 淡淡道, “下官凑巧路过这里, 倒是可以随大人的副将一同逆江而上,看看沿途风景。”
    魏胜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谢兰庭的意思是他要亲自带兵越寨而攻?!
    这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魏胜当下也不管京城和楚王如何了,立刻激动道:“有!我这就安排!”
    翌日,魏胜拨了得力副将,随谢兰庭一起,带了三千精兵,一百二十艘船朔江而上。因贼寇驻地距离金陵的新江口水操营比较近,魏胜又给新江营提督去信,请新江营共同剿匪御敌。
    ——
    望社总社的集会当日,千名士子齐聚虎栖山,携文交友。虎栖山乃逸禅先生所有,上面建有栖园。栖园后是一处书院,院中明伦堂前的阔地便可容纳上千人,明伦堂内则于东西设好了二十五张席位,二人一席,给今日参加总社雅集的士子们。
    这五十人便是前几天各分社选出的代表。其中北方各分社、广东福建等南方诸省各十五人,江浙分社、江西分社则各十人。
    这五十人在殿中斗文时,其余士子即可在殿外观战,也可自行游园爬山,饱览金陵风景。
    刘文隽没能被选中参加斗文,因此入园后便跟其他人约着爬山去了。乔景云带着齐鸢孙辂等人往里走,一路上不断有人跟他打招呼致意,孙辂见状微微一笑,调侃道:“看来乔兄人缘很好。”
    “望社起于金陵,浙江文风又省,所以我们江浙二省的成员最多。我经常来回活动,自然认识的人也多。”乔景云大方地笑笑,随后又叹了口气,“但这两年江西分社的社员越来越多。就连总社斗文都单独给了江西十个名额,抵我江苏和浙江总和了。”
    “还不是因为幽社首。”另一人低声道,“幽玄公子的母舅家是江西的,自从他做社首后,几个表弟都入了江西分社。”
    “这只是一方面。”乔景云摇摇头,慢步道,“他有意扶持那边不假,但最重要的还是朝廷中江西人士最多。这两年的考官有三分之一都是江西人。再者江西人都很注重同乡之谊,在京城中也要比邻而居。幽社首与他们走得近,日后入朝为官,仕途当然要更坦荡。”
    而其他各地分社成员,与江西分社关系近的也会受到提拔。因此幽玄有意偏袒,众人默认,江西分社当然水涨船高,在这么多省份中独占了五分之一的名额。
    假如这次社首之职也被江西争取了去,那以后望社便要成为他们敛才结党的营地了。
    那几人忿忿不平,然而却不敢深讲。齐鸢对此倒是心知肚明,张御史那天说的比这个直白多了。
    “听说今年朝廷又要为江西增设科举之额,给事中的折子都递上去了。”另一人压低声道,“结果最后被阉党给拦了……”
    “阉党还会干人事?”
    一听跟科举有关,众人纷纷议论起来。
    ……
    齐鸢在人群最后默不作声,心里却很清楚缘由——那群江西朝臣拥护的是太子,而阉党权贵则是拥护二皇子。两派之争,说到底也是为了储君之争。
    这次张御史让自己阻挠江西人,所以他果真是蔡贤一党?谢兰庭是蔡贤的义子,张御史与谢兰庭私交不错,按说这样推断没错。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仿佛暗中还有另一股势力隐藏在两派身后,正悄无声息地日渐壮大。
    辰时末,参加斗文集会的五十个人已经先后抵达了明伦堂大殿。明伦堂前面的空地上也聚集了前来观战的各方士子,看样约有三四百人。
    齐鸢跟孙辂因不是望社之人,因此坐在了乔景云的左侧,师兄弟俩再次同席,不由相视一笑。
    一刻钟后,殿外忽然喧闹起来,殿中交头接耳的士子们纷纷回头,看向殿门口。齐鸢也抬眼去瞧,正巧与一位老者的眼神撞上。那老者身旁还跟着三个人,一位是仙风道骨手持拂尘的老先生,令两位较年轻些。
    众士子已经站了起来,向几人作揖,齐鸢立刻明白了这几人的身份——刚刚看向自己的老者应该是枫林先生。旁边道士打扮的是吕逸禅,两位年轻人一俊一丑,也不知道哪个是幽玄公子。
    大家各自落座,等上首几人行过礼后,就见那位身着玉色道袍的丑公子率先开口:“望社成立之初,曾每月举行嘉会,所为诗酒唱和,期臻雅道,相延至今已有八年。如今我等恰逢盛世明君,今日雅集,不若学前人之心,效兰庭金谷之会,遇景命题,即席分韵。今日诸君所做诗咏,皆会刻入《望社选稿》。”
    话音刚落,就听殿中嗡声一片,众士子们都傻了眼——今天斗文大会,大家当然都是为了科举文章而来。命题作文可以,但现在却说要是命题作诗?
    齐鸢心里也觉纳闷,心知这位便是幽玄公子,又扭头去看乔景云。
    乔景云此时脸色惨白,今日这番如当头一棒毫无征兆地瞧了下来——他们江浙的几名文人士子都擅长八股制艺,除了自己对律赋略有涉猎,其他人几乎一窍不通。现在比文改成作诗,这让他们怎么比?
    更何况律赋跟诗词不完全相同,自己会的那点也未必能派上用场。
    再看对面江西分社的社员,虽也有惊讶神色,但不见慌乱。
    齐鸢见乔景云神色巨变,心中暗自思索,又去观察各人反应。议论间就见对面有位中年人先站了起来,冲众人一礼,随后看向幽玄公子。
    “幽社首,赵某有一事不解。”中年人道,“我等参加总社集会是为研习经史,以求早日摆脱场屋之困。今天社首却突然要我等饮酒作诗,是为何故?”
    “赵兄,”幽玄微微一笑,随后肃然道,“望社之前的确是以时文解经为主,然而四书之题可出者有限,各经亦是如此。我社每年拟题斗文,不知道多少优秀经义流传出去。这两年已经有人将集会之文抄誊应举,考官又无法辨认。因此幽某认为为今年望社雅会可以诗赋词画为主,各位可私下共研八股。”
    原来提出质疑的就是江西分社的赵文炳。齐鸢眉头轻挑,多打量了对方一眼。
    “幽兄,”乔景云咬咬牙,也站起身拱手问道,“若是以诗词为主,那今年社首怎么选?”
    幽玄道:“虽然以诗为题,但仍效科举之法。”
    他说完伸手示意两侧席位,“如今各位对面列座,可分体赋诗,诗成者出席。”
    乔景云一听果真如此,几乎气笑:“若是以诗赋为评,社首为何不早说?如今能做时文又能赋诗者,天下能有几人?”
    北宋之后,科举中的试帖诗被取消,至今诗词与科举的关系不大,许多时文大家都不擅作诗。幽玄这一招一下让分社各员无用处之地了,任谁都难以接受。
    殿上很快吵成一团,对面江西分社的赵文炳也表示不能接受。齐鸢和孙辂作为外人,自然不做评价。
    过了会儿,突然听上首有人沉声道:“各位,听我一言。”
    逸禅先生轻甩拂尘,踱步而出,看向众人:“此次幽公子突然改制,的确欠妥,然而幽公子此举另有深意,刚刚所说效仿前人古心,不过是委婉说辞而已。我等原以为事出反常,各位才俊都是聪慧之人,或能将缘由猜出一二,没想到,有人只顾争夺眼前的社首之位,全然不顾诸生安危。”
    他说到这,淡淡看了乔景云一眼。
    乔景云怔了怔,等明白这位名儒在指责自己后,顿时脸色通红,气得浑身发抖。
    吕逸禅冷哼一声,继续道,“望社如今声名极盛,朝中亦有社员以望社为傲。然而朝中阉党猖狂,如今见社员无不科举,便以望社乱政意图污蔑打压各位。去岁有人所做策论,便被阉党拿去做了文章。如今乡试在即,幽社首怕这短短几月再生事端,这才不得已出此下策。”
    殿堂之中寂静无声,乔景云也被这番说辞给堵地说不出话。对面也有人开始点头应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随后就听有人开始奉承幽玄公子深思远虑云云。唯有江浙的十人个个忍气吞声,闭嘴不言。。
    齐鸢垂眸,端起茶水轻啜一口,在殿上的气氛开始活跃后,他才突然笑了一下。
    这一声笑得很轻,落在旁人耳中也不突兀。然而其中讥诮意味太过浓重,殿中突然已经,所有人都朝这边望了过来。
    上首的四人也齐齐转头,看向齐鸢。
    “这位是……”幽玄公子眯了眯眼,慢吞吞道,“扬州府的府试案首齐小公子?”
    “鸢儿,”枫林先生也道,“你刚刚为何发笑?”
    齐鸢没想到枫林先生竟然这样称呼小纨绔,他心中惊讶,面上并不显,只施施然站起身,冲枫林先生松松一礼。
    “回老师,学生只是觉得这朝廷当真荒唐可笑。”齐鸢笑嘻嘻道,“阉党巧立名目污蔑文社,朝廷听信谣言打压社员,竟然就发生在一天内。但凡他们能早一天上朝,让幽公子昨天就知道这事,昨晚提前告诉大家一声,也不至于搞成这场面啊?当真是会戏弄人。”
    话刚说完,殿中就有人“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朝廷风向当然不是昨天才传出来的,幽玄此举看似是为众人考虑,但到今天才说,显然是故意的。
    “会戏弄人”的还不知道是哪个呢。
    刚刚有被带逸禅先生言辞带偏的,这会儿也回过味来,神色不满地看向上首位置——幽玄哪怕是为了社首之争,但此举显然是把所有人都没放眼里。
    齐鸢说完之后仍旧笑吟吟的。
    枫林先生愣了愣,下意识地先看了幽玄和吕逸禅一眼,见这两位神色难看,显然被齐鸢堵得无话可说,心下也渐渐明白过来。
    “胡闹!”枫林先生佯怒道,“几年不见,还是这样胡言乱语,不见长进!逸禅先生乃是长辈,幽公子也比你年长,哪能容许你大呼小叫?还不快向两位道歉!”
    话音虽重,里外却是偏着齐鸢的。
    齐鸢便也做出受训的样子,唱了声喏,冲上首俩人一揖:“老师教训的对,是晚辈失礼了,两位前辈莫要计较。”
    幽玄公子:“……”
    若不是他千方百计才请动的枫林先生,这会儿他都要怀疑这师生俩个一唱一和了。
    他被齐鸢堵得无话可说,逸禅先生也沉着脸默然不语。
    倒是一直没出声的俊公子笑了笑,“你就是城东齐府的二少爷,扬州第一小纨绔?”
    齐鸢挑眉:“阁下也是扬州人?”
    俊公子笑道:“鄙人姓王,双名如麟,家中以卖茶以生,舍弟经常提起齐二少爷,说要与二少爷一争纨绔之名。”
    齐鸢愣了下,眼睛忍不住瞪圆了一点——这个是真纨绔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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