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鸢怔了一会儿,只觉得有些难以置信:“崖川凶险,你……你义父舍得让你去?”
    他思索着朝堂中的几位将军的名字,挑了几个挨个询问,这位将军为何不去,那位将军能不能行。
    谢兰庭一一答了,最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莫不是担心我?”
    “当然担心了。”齐鸢却径直点点头,承认道,“若是我自己,可能拍马就去了。但换成家人朋友……便不舍得你们冒险。”
    “我会小心的。”谢兰庭道,“如今户部空虚,连山东的赈灾粮都发不出去。这十万大军压在西南边境,粮草供应不及,迟早会有兵变。这次我奉旨押送粮草过去,并会暂时顶替伯父的总兵之职,看能否早点捉到西川王。”
    齐鸢听说他已经领了旨,便只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谢兰庭也沉默下去,过了会儿,他又听到齐鸢轻轻叹了口气,“你哪天走?”
    谢兰庭侧过脸看着齐鸢:“应该就是这几天了。”
    “跟我去一趟法善寺吧。”齐鸢说,“你如果事情多,我自己去也行,你临行前告诉我一声。”
    谢兰庭点头:“好的。”
    黄昏十分,夕照温温柔柔。
    齐鸢也转头看着船外的远山:“这一路上你会带几个亲兵吧?”
    谢兰庭:“会带,孟厂也会跟着我。”
    齐鸢:“那你会向你义父写信报平安吗?”
    “不一定。崖川一带深山瘴地,驿站多已废弛,因此通信不太方便。不过……””谢兰庭说到这顿了顿,看着齐鸢,“如果你想看,那我还是乐意多写的。”
    齐鸢眸光微动,耳尖飞起一缕薄红。
    谢兰庭却不依不饶,较真地追问,“那你也会给我回吗,就那种‘日日望归’‘翘想日深’之语?”
    第88章
    齐鸢早就发现, 相处愈久,谢兰庭便愈发显出狂放恣意的本性, 说话行事百无禁忌。此时若跟他较真, 难保他不会得寸进尺,最后反而不好收场。
    因此每当这种时候,齐鸢便干脆假装没听到, 以不变应万变。
    谢兰庭一看便知道怎么回事, 却也无法,只得不服气地轻轻“哼”一声。
    俩人泛舟闲谈, 至半夜方回。
    翌日一早, 齐鸢寅时刚过便起床梳洗更衣, 准备与谢兰庭一起去法善寺上头炷香。
    他自从重生后, 便对神佛格外敬畏, 这次也让下人备好了银子,打算求过平安符后,为法善寺的佛像塑一座金身。
    谁知道这边刚过准备妥当, 就见下人匆匆送进来一封信,说是刚刚有人送给少爷的。
    齐鸢展信一看, 脸色顿时微微一变——谢兰庭昨夜被急召回京了。
    他甚至来不及跟齐鸢告别,只让手下送了信过来。
    齐鸢见信纸上只有寥寥两句交代去向,笔记凌厉顿挫,像是心绪不宁时匆匆写就,内心不由愈发担心。
    如今朝廷中储君之争愈演愈烈, 蔡贤是皇帝亲信,自然与皇帝疼爱的二皇子关系更近。但谢兰庭几次三番与二皇子党作对, 这次被遣往崖川, 不知道是他得罪了权贵被惩罚泄愤, 还是蔡贤想让他借此立功。
    若是前者,谢兰庭在明敌人在暗,此次崖川之行恐怕凶险非常。齐鸢捏着信纸,眉头紧蹙。孙大奎套好了车,在外面左等右等,见少爷迟迟没出门,于是又跑进来询问。
    常永往屋里敲了眼,又低声道:“谢大人没来,少爷可能不去了。”
    “谁说我不去的?”齐鸢推门出来,正好听到这句,不由失笑。他最近跟谢兰庭走得太近了,虽然都是私下见面,俩人也尽量避开旁人耳目,但常永作为贴身小厮自然一清二楚。
    路上,齐鸢想了想,将常永叫进来叮嘱了一番,要他平时不要提起谢大人。如果有人打听,也要记得说少爷跟谢大人不熟。
    常永唯唯称是。
    齐鸢又道:“一会儿你先去书院,告诉先生我这几日还是回书院住着,问他有没有什么东西需要我带上山。如果有的话,你去法善寺报给我。若是没有,你就直接回府。”
    “小的明白。”常永点头,又一愣,“那,那之后呢?”
    齐鸢知道他的疑惑,面容严肃起来:“之后你在府里替我守着,如果有人送信来,立刻送去给我,一刻也不要耽误,更不可假手他人。”
    常永松了口气:“是谢大人的信吗?”
    说完顿住,想到少爷才叮嘱过自己,不由讪讪地捂住了嘴巴。
    齐鸢看他一眼,没有作声。这次,他等的信件虽然会借谢兰庭的名义送来,但实际写信者,应当齐府真正的小少爷——如果没什么意外,小纨绔的回信也该到了。
    齐鸢到了法善寺,将马车交给常永让他去办事,又让孙大奎去找住持,以谢兰庭的名义捐出香油钱,自己则往几个大殿中依次上香。
    宝刹威严,不少生员打扮的士子在此虔诚供奉。
    寒窗苦读数十载,全看这次大考如何,一旦中举便算鲤鱼跃龙门,十几甚至几十年的苦读终得回报。若是不中,便要继续漫长的苦读,等待再三年后的大考。不知多少人一直读到白发苍苍也难以再进一步,今日求佛的士子中又会有多少失意人。
    齐鸢微微摇头,避开人群,沿着一条清幽竹径往后走。
    法善寺的后面便是乃园,褚先生跟师兄们搬到逢舟书院后,乃园便闲置下来,交给寺中僧人帮忙看管,并借给那些穷苦书生暂住。
    行至半路,却见对面走来一位知客,行色匆匆,嘴里念念有词。
    齐鸢垂眸见礼,侧身避让,擦肩而过时,他倒是听清了两句念词,竟是春秋里的一段。
    那知客差点撞到人,恍然一惊,回过神后面色赧然地冲齐鸢作揖,道歉不迭。
    齐鸢听他口音,又凝神看他样貌,诧异道:“你是山东人?”
    知客面皮涨红,再次作揖:“在下陈子茂本是登州人士,去年家乡大旱,在下投奔到了松江府的亲戚家。如今要回籍赶考,无奈路上遭了劫,盘缠都被偷光了,只得借居在寺中……”
    齐鸢惊讶:“回登州?这哪儿来得及?”登州与扬州相距千里,现在大考在即,陈子茂岂不是肯定要错过了?
    陈子茂道:“在下在扬州滞留半月有余。现在身无分文,实在窘迫,所以在寺里做做知客,干些背钟鼓倒残油的杂活来抵。等攒够盘缠,再筹划着回乡。”
    “如果错过了乡试,你也要回乡吗?登州现在灾情未减,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去赈灾。”
    “在下……不得不回。”陈子茂道,“亲戚也是贫寒之人……”
    齐鸢看他面色尴尬,似有羞愤之情,瞬间了然——一个家里受灾的穷书生千里迢迢投奔他人,恐怕没少受人奚落。
    他点点头,陈子茂也拱手行过礼,继续匆匆赶路去了。
    及到中午,常永没有来法善寺,看样是书院无事,他直接回府了。齐鸢喊了孙大奎一同回书院,路上就听孙大奎抱怨,说住持看他出手阔绰,派了个知客带他拜佛,只是那知客看着面黄肌瘦,神思不明,一点儿没有佛家子弟的气度。刚刚寺院斋堂的钟声响起,孙大奎还在后面拜观音呢,那知客就急匆匆地跑开了。
    刚刚他们从寺院后们出来,路过斋堂,正好瞧见了那人在打饭。
    齐鸢笑着听他说话,等到最后,却心念一动,问那知客的相貌。孙大奎将那人的穿着模样说了说,越说越像陈子茂。
    齐鸢听着听着,心念微动,停下脚步道:“你找个人,去打听打听那个陈子茂是哪里人,在寺里住了多久,现在状况如何。问清楚了,到书院告诉我。”
    孙大奎应下,到了半下午,终于问清了始末,来告诉齐鸢:“原来那是个登州的秀才,在寺院里住了二十多天了。这人身上没钱,还跟着吃斋饭,寺里的和尚怕他赖着不走,因此放饭的时候不敲钟,吃完了才敲……”
    陈子茂原是心高气傲的读书人,如今受人轻慢,自是羞愤难当。然而他又没办法挣钱,稍微做些苦力攒下费用,也要留着做盘缠。
    齐鸢早上见到他时,便觉得这人像是挨饿的样子。
    齐鸢心里暗暗叹气,叮嘱孙大奎:“你去包些银子和干粮送他,他若要回登州,就多给他些盘缠。他若是暂居在此,就让他去乃园里暂住几日。”
    话音刚落,就听外面有人笑道:“乃园乃是师弟与我等结缘之地,看来这位陈兄也大有福气啊!”
    齐鸢忙去开门,对来人道:“孙师兄,你怎么来了?”
    孙辂笑笑,手里递过来一本小册子:“师弟精于赏鉴,看看这几篇文章如何?”
    齐鸢惊讶:“谁写的?”
    他示意孙大奎去办事,等人走后,方接过册子,展开细读。
    那册子薄薄一本,显然是有人手抄之后打算自己看的。
    孙辂自顾自去泡茶,又递给齐鸢一杯,介绍道:“这是乔社长千方百计弄出来的,国子监里有名有姓的贡生文章,都有收录。”他说完翻开两页,指给齐鸢看,“这篇是会稽才子方成和所做的,这篇是松江府任彦的,还有我们扬州的郑师兄……还有这篇,气象浑厚雅正,最为师兄弟们喜欢。”
    齐鸢喝了口茶,顺着他的手指朝上面看了眼。然而只这一眼,就叫他险些没憋住,噗嗤一下笑喷出去。
    孙辂见齐鸢突然呛了茶水,一下子咳嗽起来,忙站起来帮他拍背,又递了帕子过去:“你没事吧?”
    齐鸢摇摇头,咳了一会儿终于渐渐止住。他擦了把脸,重新看向那本册子
    孙辂显然极其喜爱那一篇,特意将它打开压住,郑重地指着文章的落款:“这可是顺天府的小神童祁垣所做的。师弟,你快看看,这祁才子的文章如何?”
    第89章
    辑录中, 顺天府祁垣所作的文章气象浑厚。祁垣细细品读半晌,最后由衷赞叹, 低声道:“这篇文章文气醇茂, 彬彬然有君子之风……”
    多半是国公府的徐三公子所作。
    齐鸢虽然对徐瑨了解不多,但也知道徐三公司在京城中早有美名——一是人美,丰神俊秀有天人之姿, 二是神美, 品性高洁,有魏晋名士风韵。
    听说小纨绔新结识的朋友里, 方成和和徐瑨都会为他代写。齐鸢曾看过方成和的文章, 才气斐然, 虽文风多变, 但总有神词妙句, 气格浑成,与徐瑨的理正端方大不一样。
    今年大比,如果徐瑨也参加, 那他必定会名列一甲。只是国公府一门三子,个个声名显赫, 身居要职,以元昭帝多疑善妒的性格,这可未必是好事。
    齐鸢手指轻轻点着辑录,又去看前面的几篇。
    方成和的文章妙手天成,自成一派, 扬州郑冕的文章则是中规中矩,有理由则。
    齐鸢暗暗点头, 本朝最有才气的文人士子, 十之五六都在国子监, 这本小册子上的可都是俊杰之才,文章气脉不同凡响。
    可惜,里面没有陆惟真和文池。
    当年他们三人面圣,那俩人无辜受到了自己牵连,六年不能参加科举。不知道他们俩人有没有荒废学业。
    “师弟,”孙辂见齐鸢出神,不由凑过来,好奇道,“你最喜欢谁的文章?”
    “各有千秋。”齐鸢回过神,笑了笑,手指停在了前面的一页上,“这个人是什么来历?”
    孙辂探头看了一眼:“你问的任彦?”
    他知道齐鸢之前不务学业,对各地的名人士子了解不多,因此笑道:“这位是松江府的小三元,据说他遍访名师,曾经跟逸禅先生学画。我听说人国子监祭酒也是松江府人士,祭酒对这位任兄很是看重啊。”
    “逸禅先生?”齐鸢眉头皱了皱。
    “正是,师弟,可是有什么不妥?”孙辂问。
    齐鸢思索片刻,忽然抬头:“之前何进办的兰溪社曾有人暗中指点,据说是国子监的人士,我依稀记得那人是国子监某诗社的……那诗社社长叫什么?”
    孙辂愣住,仔细思索片刻,恍然大悟:“好像是姓任的!”
    “国子监中姓任,又有能力举办诗社的,恐怕没有几个。多半是这位任彦了。”齐鸢淡淡扫了那文章一样,摇一摇头,“先不管他,马上就要大比,师兄准备的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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