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只是某栋公寓的二楼房间,两房一厅。那是我在北上时,和一个怀抱着设计梦想的高中好友一起合租的地方。原本以为对方会一直和我住到结婚,或者是我们绝交之类的。
    后来朋友找到一份非常高薪的设计师职位,靠着老家的帮助,在台北付了一个小套房的头期款,从此从我的生活消失。
    现在我的身份,就是一个独居在台北的漫画家。连徵人广告也是这么写的。
    我和民俊爬上大小不一的楼梯,我从口袋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我说:「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嗯。」民俊回答。
    「我的漫画准备要被腰斩了。」我说的每个音忽高忽低,听上去蠢到不行:「之前帮我画背景的朋友搬出去了,我想要给这部作品善终,所以需要助手。所以我不可能让你住很长的时间,等我没有工作了,就要回老家考公务员。」
    我怎么不进去屋内再讲?我希望民俊打退堂鼓吗?就在这里分别对我们两个都是好事吧——而这些杂乱的想法让我觉得好烦躁。
    我以为民俊要嘲笑我,但他只是微微皱起眉头:「哦……那你也过得不怎么好嘛。」
    意外的是,这句话里似乎还有着怜悯成分在里面。
    我下意识的说:「怎么,你觉得开心吗?」
    「当然不开心。」
    我打开门,民俊率先走进去,我看着他在玄关脱掉球鞋,然后踏上了磁砖地板。他跨越电线,接着室内的灯光亮起。我在客厅放满的漫画墙也一览无遗。
    在左手边是两张书桌,上面放着电脑还有其他参考资料。当我打开门时,整个老旧建筑的墙壁都会颤抖。
    「你如果过得很惨的话,会让我觉得自己的行为很过分。」民俊说得头头是道,他表情严肃的将画袋给放到地面上,然后转头看向了我的漫画墙:「啊,我可以看这本吗?我刚好没钱买。」
    我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行动,是要抄起玄关旁放的球棒,威胁眼前这个人不要再说那些话了,还是就顺着对方——但这么做的后果可能是我的主导权会被抢走。
    「你的房间在厕所左边那间,我已经清乾净了。」我说。
    已经坐在地上的民俊转过头,他说:「好。」
    我深呼吸一口气,在坐回位置上后我觉得脑袋好像清醒许多了。但随即而来的情绪却像浪潮一样,让我整个人都快要窒息。
    我想要试着告诉自己这件事没那么严重。他只是我的漫画助手。
    打开电风扇后空气就会流通,我也一定会理出头绪。再等一下我就可以冷静下来。但现在脑袋里全部都是国中时的该死回忆。
    我还记得粉笔,用粉笔画在木头桌上很容易就可以清理掉痕跡——那时我和同学们拿了粉红色的粉笔在民俊的桌上写了他和另一个男同学的名字,还画上一把雨伞。
    后来那个男同学来了,他是班上的人气王,他在下课时大声笑到民俊是个噁心的傢伙,而我和其他人也加入了。
    那时的民俊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抹布把桌子擦乾净,乾净到,像是霸凌这件事从未发生过。
    想到这里,嘴里残留的咖啡味也变得很噁心。
    我为什么要同意这个面试?我明明也知道就算让民俊住在这里,他也绝不可能会原谅我。我只不过是他走投无路时,可以利用的傢伙;就像国中时,那个对自身还有一切迷惘的年纪,民俊就是能够除去我不安的利用品。
    我知道我不能这样下去,我早晚还是得面对他。
    我回过神时,民俊正聚精会神的看漫画,他的背影看起来异常单薄,怎么会这样呢?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民俊回过头,他说:「我没碰你的爱藏版。」
    我顿了顿:「要看也是可以……只是要先问过我。」
    「那我要看《魔偶马戏团》,谢了。」民俊从最边角的书柜抽出漫画,我看着他的侧脸,嘴边那颗钢钉看起来完全不符合他的气质。
    我在客厅的工作桌坐下来,熟悉的椅子与熟悉的触感让我安心。或许我该先准备好漫画草稿。
    「春暉。」民俊突然说:「我什么时候要开始工作?」
    「明天。」我把我现在不想和他解释故事大纲跟其他杂七杂八事项的理由给省略掉。
    民俊又沉默一会:「那你晚餐吃什么?」
    「外卖。」
    我想这时候民俊说不定会跳出来说他会煮菜,然后顺带再打击我一波。结果他只是手上拿着漫画,一本正经的说:「我也是每天都吃外卖。」
    我决定把这个话题结束在这里,所以愤而拿起来放在矮桌上,那本蒐集了一堆菜单的资料夹开始翻看晚餐的选择。一定是因为没有吃东西我才无法思考。
    民俊也凑过来,他说:「我想吃咖哩饭。」
    「那就你负责点。」我决定不管了,反正他是我的员工。我说:「用那个外卖app点菜,然后我把优惠码传给你,这样会打折。」
    「真的啊。」民俊现在看起来很顺从,我反而觉得很不安。在我的指示下,我们一起点了家日式连锁店的咖哩饭,而剩下的时间就是等外卖上门。
    不知为何民俊也不看漫画了,他只是环视整间房间,却一句话也没说。这样的对方看起来脆弱不堪,一碰即碎。
    「你有带替换的衣服吗?」我问。
    「三套。」民俊说。
    「那日用品呢?我这里没有刮鬍刀之类的东西。」
    民俊沉默了,接着他说:「我会记得去买。」
    我在椅子上缩起身体。一般人在面对受害者的时候是怎么做的?要像《声之形》的石田一样,说要和受害者当朋友吗?怎么会有人相信那么天真的故事情节?
    后来外卖送到了,又是那个经常跑这一带外送的人员,但这一次我没心情和他间聊。
    我和民俊坐在矮凳上,弯着腰吃饭,他把长发往后绑成包头。几撮发丝仍落在额头。
    我们之间的沉默尷尬且令人难以忍受,可一旦开口,我也感到无所适从。我不知道要以什么态度才能面对他。「赎罪」这两个字听起来太高端了,毕竟我就算为他而死,对民俊而言,说不定也是理所应当。
    那天吃完饭后,民俊换下衣服去洗澡,我瞥见了他的上臂与后背有许多已经癒合的伤痕,脖颈上甚至还有勒痕。看起来就像整个人曾被甩出去,然后又被火车给辗过一样。他在将脏衣物拿给我时轻声道谢,表情温和,好像我们之间就是普通朋友。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像国中时,对他喊出「你好噁心」。没有为什么,只是单纯的,单纯的让我觉得这样才是「正确」的相处。
    我想到我的朋友在离开家时,她满怀兴奋的说她一定要在工作上发挥长才,说做设计就是自己的天职,让世界变得更美好的什么的,她闪耀到容不下一丝一毫的黑暗。
    我有股衝动想要打给她,久违地告诉她自己的事情,告诉她我很徬徨,还有民俊,民俊该怎么办,我该拿民俊怎么办?或者说,我该拿我自己怎么办。
    后来我放弃了,于是这一天我失眠到天亮。
    我也有种预感,那就是民俊或许跟我一样,都无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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