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男生同居是件蛮诡异的事情。
    我有些迟才意识到。
    因为先前同住的朋友是个有气质的女生,她的脚步声总是压低的悄然无声,也会注意不要做出会发出过大分贝的事情。而民俊完全不在乎屋龄老旧,他不管做什么都遵循着「大力甩门」的原则,好像随时都在生气一样。在室内更是连拖鞋都不穿,有时候甚至会直接席地而坐。
    但好险他对待我的漫画藏书是非常爱惜,我还发现他帮我把以前放反的集数给排回来了。
    不过男生的食量真的不是普通的大,民俊看起来明明就比我瘦,我甚至还可以看见他脊椎突起的形状。但在早餐已经吃过蛋饼还有麵的情况下,他竟然可以吃掉两碗盖饭当午餐。
    虽然曾想过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很不自在,但意外的民俊的存在明明对我而言是那么特殊,可是却不会让我不安。
    他完全不会提我们过往的事情,也不怎么说自己的过去,每天的生活就是画图与吃饭——
    「我忘记问你有没有男朋友了?」
    不过,民俊他好像完全无法专注在工作方面,他大约隔十几分鐘就会发出疑惑,好像无法忍受安静,所以他找一些无害的话题拋过来。
    然后,我就会带着异常复杂的心情准备好言相劝,结果当我来到他桌旁后,发现他已经画好四张建筑的不同角度,还直接用水彩上好色,速度快到我都以为他是直接用印表机搞出来的。
    「你根本不在乎这件事吧?」我疲累的说:「反正我没有。」
    「因为从看到广告到和你联络的过程很赶啊,」民俊理直气壮的说,他的衣服在工作途中被泼洒到顏料,但他看起来完全不在意:「我中间还找了好几个朋友,实在没办法了,我只好把希望都压在你身上。」
    「既然他们不愿意让你住,那也不是什么好朋友吧?」我低声的说,其实只要说话我就没办法专心画图,但民俊的语句悬在那里,我就觉得我有义务要讲点什么。
    越是跟对方讲话,我就越觉得他很普通,甚至没有值得讨厌的地方。而意识到这点,我就越想杀了国中的我。
    「大家各有各的难处。他们有的已经有伴侣了,有的也还在跟家人同住。」民俊说,他皱起眉头盯着画纸,好像在检视作品的完成度:「像我这样反过来利用别人是最糟糕的……啊对了,你这里为什么没有微波炉?」
    我想不喜欢我们这样的对话。因为民俊太过理性,他经过全方位的思考才来到这里,目的也不是为了砍我,再把我切块丢到公园的垃圾桶。
    我在期待什么?这个一瞬间迸出的疑问,让我描线的手发颤的厉害——我想我是在期待民俊在咖啡厅就把咖啡泼到我身上,然后来到家里后把我的一切翻箱倒柜,也不要和我道谢,他就是该来这里折磨我。
    「你用这个笔描线为什么可以描的那么好看?」
    接着,民俊突然凑过来,他一脸认真的询问,然后又看着绘图板沉思:「黑科技。」
    我都不知道要不要跟这个人解释绘图软体笔刷的不同种类了。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想太多,现在唯一要注意的让民俊帮自己工作,还有不要让他饿死。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们持续进行工作,但民俊的速度实在快到不得了,那些我每次都得等到截稿日前一个小时才能赶出来的进度,他两三天就可以就完成了。
    后来我还是禁不住好奇地询问,才知道民俊在毕业后都一直在美术补习班打工,每天给学生示范后就越画越快。这个时候我本该再问一次,他只要有心找,一定能找到附有宿舍之类的大型美术补习班。但我依旧把这个疑惑吞了回去。
    中午和晚上的时候我们照惯例叫了外送,而来送餐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同一个人。我前往取餐的时候,穿着橘色制服的对方还和我打了声招呼:「我觉得这家拉麵其实没有很好吃。」
    「真是谢谢喔。」
    外送员叫做陈柏晨,他有着一张看起来就是会在篮球场上奔驰的脸,还有阳光短发。会知道对方叫什么名字,是因为我去年在叫餐,柏晨送上来时因为被绊倒,所以直接把食物在我眼前洒了一地。
    那时候身为新手外送员的柏晨比已经二十四小时没吃东西的我更崩溃,他甚至直接把自己的名片递过来叫我告他——那个名片的头衔竟然写着键盘手——虽然最后我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乐团的键盘手,不过也没打算告他,只是之后他每次来送餐,都会偶尔聊上两句。
    「前几天叫餐的号码为什么不是安小姐啊,你的室友回来了吗?」柏晨把拉麵递过来时悄声说。
    我简单明瞭的说:「我用新来助手的手机叫餐,会有第一次的折扣优惠。」
    「原来如此,安小姐真是精打细算。」
    柏晨夸张的比出敬礼手势,祝我作画顺利后,他就准备去接下一份单了。我看着柏晨走远,在想到他和民俊以及编辑,是我日常生活唯三能进行对话的活人后,我就感觉到心情复杂。
    ——不过有了民俊在,我的工作其实变得很轻松,以前朋友要和我熬夜的情况比起来,现在的我甚至还可以悠间的一边喝茶一边工作。
    民俊他的空间透视简直是神一般的级别。在我在画草稿的时候,他还会过来帮我修正歪掉的街道,还有人物俯瞰角度。
    这么一进行下来,原本我到半夜三点才可以爬上床的睡觉时间或许能稍微提早。
    「蛤?你不吃早餐,然后每天半夜三点睡,七点就起来?」在开始进行工作的几天后,民俊这样表示,他似乎一直以为在他去休息后我就也直接去睡觉了:
    「每天睡四个小时?生活只有画漫画?」
    「因为我画的比别人慢。」我只能这样回答他,还得想办法把民俊的手稿塞到扫描机内,结果我家的这台在啟动的时候烧坏,后来只能跑去几个街区外大学附近影印店请他们扫描。
    「那我画了背景之后呢?你不能早点睡?」
    「可以啊,我昨天两点半就睡了,今天早上起来神清气爽。」我说。
    民俊皱起眉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禁也在想,那时候我的眼神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胃真不舒服。
    「你如果画完,可以去看漫画还有去外面晃晃啊。」我说,一边开始思考怎么给老式收音机上色,还是说除了人物以外的所有物件都交给民俊好了?
    在这么想的同时,我看到民俊一个人来到漫画墙边,他抽出田村由美初版的《basara》第一集,那是我从拍卖网站上买下整套二手书的。
    民俊他完成了份内的事情就会看漫画,平常也几乎不会见到他使用手机,甚至连音乐都不听。我的家几乎什么都没有,有时候沐浴用品见底,我还必须赶紧去卖场买。而这些民俊都没有抱怨。
    他只是会看着我,感觉要说出些什么,最后只选择了闭口不谈。
    有时候,我会觉得他的目的,真的就是「能够活下来」就好。而这点不知为何,让我觉得好难过。
    在这个礼拜的截稿日还剩十二小时的时候,我终于把民俊画的背景贴在了漫画格中,虽然和之前的连载有一点不相同,但整体看起来真的非常美丽,他的水彩并不清淡,每个物件都有用线勾勒,鲜艳的用色让我还有种对方是不是用压克力顏料画出来的错觉。
    我上色基本都是靠喷枪,人物的框线再加深一点,就可以很完美的和民俊的风格融合在一起,最后再加上滤镜还有打工,就可以交稿了。
    这样的话或许我应该要再请他吃个……火锅吗?没错,请他吃个火锅表达我的感激之情。
    手机铃声响起了,我接起电话,手还继续动作细修:「喂?」
    「海嵐!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一件事情了!」当编辑的声音传来时,我猛地想到民俊脖子上的勒痕,现在我觉得自己也被谁掐紧。
    「什么?」我说。
    「就是下个礼拜是国际不再恐同日!我们公司之前有赞助同志游行不是吗?他们说要请内部漫画家来做联合短篇番外连载!你可以现在马上动工吗?我等等会寄信件详细说明。对了,你应该已经画完连载稿了对不对?」
    一长串的资讯在脑袋里乱成一团,几秒后我唯一接收到的是「有工作,而且量非常庞大」。
    该死的。
    瞬间我有股衝动想要把手机给丢出去,然后大声喊道你们都要把我的作品腰斩了,怎么还可以要求我画短篇还不事先告知。
    我张开嘴,感觉那些伤人的,自私的话,好像一不注意就会从嘴巴里冒出来,像落海的溺水者,不断吐出空气。我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指腹贴着手机壳,而皮肤下的血管猛力跳动。
    「你为什么不早点……」我几乎是破音的说。
    「对不起!」编辑大声说道:「我们最近真的很忙,你知道阿梅梅的作品,就是《欢迎光临烦恼諮询社》啊,她最近要出桌游了,我们都在规划她的宣传活动,还有漫展也快到了,签名会排程也必须要准备好啊。」
    你有没有想过,漫展开始的时候,我就已经和你们毫无关係了?
    我下意识的捂住嘴。又来了,我不能表现的那么自私。因为我完全不清楚编辑小芳的工作环境,说不定她真的好忙好忙,忙到连在ig上都可以放美食照,还有和同事们一起去喝酒的合照——不对,不要这样想。毕竟她带着我一起走向连载之路,也帮我一起出关于应徵的主意了不是吗?
    「所以拜託你了,海嵐,短篇应该也可以帮你衝点人气。不用画太长,越早交稿越好。」编辑的声音实在诚恳的刺耳,好像错是在我一样。
    「好……那我要画什么?」我小声的说。
    「什么都可以,画《艾蒙》的番外也可以啊趁机把剧情补齐,或者跟bl之类的有关就行,你要画gl也没关係,先这样了,我要去忙阿梅梅的事情了,希望你一切顺利,掰掰!」
    电话被掛断了。
    我整个人伏在桌面,双手握拳,指甲戳进肉里,缓慢传来的痛处逐渐和心灵上的痛苦搅和在一起。
    不要用那么轻蔑的语气来说我的作品。
    不要讲得那么无关紧要,不要把这么严肃的题材随口带过。漫画是用来,是用来感动人心的事物,就算它被商业化了,但其中的本质不会变的——所以不要那么轻易的,就把它带过去啊。
    该死的,安春暉,你怎么会那么窝囊!
    我怎么会变成这样?在一个又一个同期一飞冲天的时候,我怎么会在十週后就要结束连载?还不知道未来该何去何从?但是没关係,至少我可以把作品善终,我做得到,我必须要完成。
    这就是最后了,我要把我所要传达的事情好好传达完成啊。
    「春暉。」民俊站到我身后:「怎么了,稿子有什么问题?」
    我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对着他说:「刚刚突然接到了一个短篇的工作,我想要画《艾蒙》里,克里斯还有他爸爸的故事。我等等再跟你说明情节,不好意思,我可能需要你帮忙画大宅的部分。」
    民俊狐疑地看着我,他的双眼在眼镜作用下显得大又明亮。他坐到工作桌旁,说:「你的声音听起来像受到什么委屈了。」
    我试着把刚刚话中的哽咽全部嚥下。我再次深呼吸一口气,开口:「我没有。」
    他又皱起眉头:「你要画画的话,不是应该是要开心的画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啊。
    「听着,如果我开心画的话,我就没办法来到台北了。」我几乎是着急的开口,像是要反驳民俊,去推翻,去否定全部的他:
    「因为我必须去考量情节,去考虑大家喜欢什么,不然很快就会被淹没,就算像史丹李所说的『世界上总会有人喜欢你的作品』,但那不够,喜欢的人远远不够!我就是因为不想要跟着大眾走,所以现在才会落得这副下场。」
    不要表现的自己像个受害者,能够得到连载机会就证明自己比别人好上太多了。我在心里复述这句话,一遍又一遍,然后深呼吸,我说:「我等等找资料给你。」
    一阵沉默后,民俊说:「春暉。」
    「怎么了?」
    「你有睡饱吗?」
    我愣住了,民俊这时候问我这种问题像话吗?
    「没有啦。」我有些自暴自弃的说:「但这无关紧要,我需要你帮我画图!我等等把背景拟出来,你可以先画建筑……」
    「我没有画过漫画,所以不清楚这个行业。不过你看起来快暴毙了,这样我可能就会被认为是嫌疑犯。」
    民俊像是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他的瀏海在工作时都会全部夹起来,因此面孔变得清晰。
    「要不你去睡一下吧。」
    我明明早已忘记他国中时的样子,现在却觉得鲜明到不可思议。
    或许民俊是不想跟处于极端情绪的我讲话,也或许他觉得我这样在小题大作,但无论他抱持的想法是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真的听他的话进到房间关上门时,他开口:
    「好好休息。」
    我感觉胸口都疼了起来,像冰箱里的布丁被人抢先吃掉那样的痛苦,在他人眼里微不足道,之于我却撕心裂肺,而这样的事实让我难过的整个人只能无力瘫软。
    我真的躺到了床上,然后试着闭上眼睛,但是肌肉紧绷到连放松都觉得奇怪。我不断的想着编辑说的那些话,我们是创作不出那种「世界上最有趣的漫画」的,但要是可以「至少让一些人,就算一万个人里面只有一个人,要是能够让他们感动」——
    那我的作品就有意义,那我这一路走来,伤害了许多人这件事,或许就可以不再那么困扰着我。
    所以我要传达出去。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睡着的,但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着急的从床上坐起来,然后夺门而出,在来到客厅时,我看见民俊已经将水彩纸夹在晒衣绳上晾乾,他看了看我,没有表情的说:
    「你只睡了几个小时。」
    「所以进度已经落后了。」我边坐上工作桌上边说,我打开电脑,然后叫出文件档:「谢谢,如果已经画完的话,你可以先去休息了。」
    民俊没有回答,我只好先不管他的开始画草稿——克里斯是主角艾蒙的同学,他和主线剧情基本上没有关係,只是克里斯的父亲在故事中扮演艾蒙的班导师,克里斯和他父亲关係并不好,原因是他的父亲是个挺同志的基督徒,而克里斯本人是个恐同的无神论者校园恶霸。
    这次短篇就来画他们两个之间的对话,没错,我已经想好了,关于爱的论证——在位于郊区的大宅院里,每样东西都华丽的过分,但却不像人类生活的地方,而是某种样品屋似的。
    第一个场景在火炉边。我找寻到民俊之前画的档案,之后需要再新增的可以等明天影印店开了再过去扫描。
    「春暉。」民俊又在我背后说道。
    「怎么了?晚餐你随便叫就好了。」我回答。
    「你为什么会是bl漫画家?」
    突然之间,「爱的论证」这四个字,变得可笑至极。
    我转过身,看着民俊拿着我的故事大纲,他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呢?是觉得这样的故事不适合作为短篇吗?还是说,他和我一样都认为,这绝对不可能是一次成功的短篇连载,因为没有什么剧情,因为画风太过写实,因为现在的人都喜欢速食漫画吗?
    又或者是说,那里面谈论的东西,不应该我这种曾经霸凌过他的人,所能触碰的议题吗?
    于是他谨慎的,小心翼翼的,再次丢出这个疑问句,好像是交出了某种贵重品似的。
    但这次,我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用一种粗哑又含糊的声音,开口:
    「因为我想要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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