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与陛下,也会沦为他爪牙之下的猎物,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
    褚妄也不着急,在那缓缓踱起步子,他腰间悬挂的宝剑微微晃荡,乌靴踩在相思方纹地板上有规律地咯吱作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原本按照大越宫规,不得剑履觐见天子,可他将所有的规矩都踩在脚下,还让人觉得是那么的理所当然。
    陛下忽然开口:“皇后,你且退下,朕有话,要与老九说。”
    卿柔枝却是有些犹豫,一抬眼,看着陛下道:“臣妾心忧陛下龙体,还请陛下容许臣妾在这帘子后,守着陛下。”
    褚妄性情阴戾难测,难保不会对陛下动手,万一龙驭宾天后,给她一刀……
    她不放心令二人独处。
    陛下点了点头,见女子缓步离开,退到纱帘之后,这才看着褚妄开口:
    “朕给你虎符,你接得住?”
    褚妄微笑:“父皇不信儿臣?”
    陛下实话实说:“你杀心太重,并不适合这个位置。朕不看好你。”
    褚妄轻描淡写:“可您别无选择。”
    “你,”陛下眼底浮起浓浓的阴霾,胸口一阵气血翻涌,“你将他们都杀了?”
    褚妄未答,但那双凤眸里闪过的嗜血昭示了一切。
    陛下陷入沉默。
    褚妄微笑道:
    “父皇且宽心,七皇兄的尸身,儿臣早已好生安葬。至于太子,儿臣也会尽快送下去陪您。不会让你们父子分离太久的。”
    他语气平淡,好像说的是今年雪下的太大他很不喜欢。
    陛下被他一激,捂住嘴唇闷咳起来,指缝溢出鲜红。
    “孽种!”
    这一声喝,夹杂了庞然的怒火。
    卿柔枝不由自主地透过帘子望去,只见那人长身玉立,手持黑色佛珠,俊容含笑,冷淡克制到了极点。
    他淡淡道:“是,父皇是完美的君王,绝不允许有一丝污点。所以我的出生,一向被父皇视为耻辱。”
    “你既然知道,还敢来见朕。”
    褚妄勾唇,“父皇啊父皇,您一句话用儿臣,一句话杀儿臣,不因为别的,只因您是帝王。可今后,该轮到儿臣来写史书了。”
    “你这是谋逆!”
    “我的存在,就是谋逆。”
    说这句话时,他黑白分明的凤眸,直勾勾地看着父亲,“三年前父皇想杀我,应该亲自拿着刀来。而不是派出您的金丝雀。”
    陛下脸色难看:“放肆,她是你母后。”
    褚妄一哂,“儿臣若是想放肆,她就不会好端端地回来。”
    此时,男人脸上虚假的笑意彻底消散。
    他冷冷道:
    “我与太子,本就是棋盘上的黑白棋子,两者只能存其一。父皇作为下棋的人,不知被棋子反噬的滋味,如何啊?”
    褚隐的脸色时青时白,他每一句话都戳在了一个皇帝的痛处。为帝君者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被曾经肆意摆弄的棋子吞噬,沦为砧板上的鱼肉。
    褚妄神情慵懒地整整袖口,目光忽然穿过珠帘落在卿柔枝的身上,满脸意味深长:
    “母后,本王之前的建议,您可以好好考虑考虑。”
    什么建议?
    自然是,毒杀陛下。卿柔枝脸上一瞬间,血色全无。
    陛下忽然道:“朕有一些体己话,要与你母后说。临淄王,可否请你暂避。”
    ……
    “皇后。”卿柔枝要跪,却被他手臂轻轻一托,“虚礼就不必了,”
    他儒雅的面庞含着笑,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卧榻旁的位置,“来,坐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依言靠近。
    忽听他道,“这宫中的白梅,朕怕是等不到它们开放了。”
    他语气里有着深藏的遗憾。
    卿柔枝适时地红了眼眶,看得褚隐微叹,指腹温柔蹭去她眼角的泪,当今陛下有两任妻子。
    第一任是他结发之妻,他敬其贤,服其才,量其苦。
    第二任小他颇多年岁,是他发妻的亲妹妹,他爱其美,怜其少,惜其娇。
    “病重以来,朕对你多有疏忽,全然不知你的困境……当初是朕私德有亏,对你不起,九泉之下,也无颜见你长姐。”
    “朕这一生,从无不可放下之事,唯有一个你……我去以后,你又该如何自处?”
    卿柔枝握住他温暖削瘦的手掌,“无论陛下如何安排,臣妾自当听从。”
    望着年轻的妻子,陛下无声摇头:
    “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
    卿柔枝微微一怔。
    “太子是你长姐唯一的儿子。老九性情暴虐,如他继位,只怕太子的性命不保……”
    “朕要你,做一件事。”
    “皇后,接旨。”
    卿柔枝垂下眼帘,缓缓退后半步,双膝一弯,跪于地面。
    看着陛下侧过身去,拉开榻边的一个暗格,取出一物,置于掌心递来。
    那是,虎符!
    ***
    今年比往年严寒许多,天上又开始一片一片地落雪。寒风一阵阵朝身上袭来,卿柔枝却感觉不到冷,只因一颗心,比这冰天雪地还要严寒。
    陛下的声音犹在耳畔,“蕴儿,他会回来的。”
    “这个位子,是朕留给蕴儿的。只有他做了皇帝,天下百姓才有期盼,卿家才能保全。你,也才会是名正言顺的太后。”
    “朕去之后,会下一道旨意,令你去往感业寺修行。这虎符,你交给一个叫做裘雪霁的高僧,他会带你见到太子。”
    ……
    卿柔枝回神,看着仍然立在台阶之上的褚妄,她缓缓上前,咬唇,“殿下即将夙愿得偿,何必身染杀父弑君之罪?就不能放下,对你父皇的恨么?”
    “恨?”他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唇角勾起一丝浅淡的笑意,“不。”
    “我并不恨他,反而,我要感谢他。”
    “是他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男人洁白修长的双手笼在袖中,一双凤目微抬,视线向着远处延伸,有种常人难以企及的高雅和旷远的气韵。
    仿佛置身于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更广阔更坚牢的世界。
    “顺应天命,天必佑之。逆天而为,便是自取灭亡?这些,通通都是虚言!”
    “天要亡我,我便杀天。”
    天要亡我,我便杀天……
    他要将世人奉为圭臬的东西,全都狠狠地踩在脚下。他要凌驾于他的父皇,凌驾于这延续了千年的皇权和父权之上!
    这样的褚妄,怎能不将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他的父亲视为眼中钉?
    褚妄忽道:“虎符在哪?”
    卿柔枝心头剧震,不明白他怎么看出来的:
    “我不明白,殿下在说什么,”
    她侧过身,不敢直面他充满压迫感的眸光,“殿下就算气恼柔枝不肯协助殿下,也不必安插这样的罪名。后宫不得干政,这可是先帝立下的规矩。”
    褚妄却不以为然。
    “娘娘之前还对本王百般殷勤,这才见了陛下没一会儿,就对本王苦苦相劝。怎能不令本王生疑?”
    “会有如此转变,便是你自认手中,有了保命的筹码。”男人抬起手掌,似有天光从他修长白皙的指间泄出,如同雕琢品般完美,“除了父皇从指缝间,漏出一些饵食给您,本王,不作他想。”
    卿柔枝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敏锐,心跳如擂鼓中,她轻声道:
    “殿下就没想过,柔枝只是看不过去。我身为陛下的妻子,会有不忍,不是应该的么。”
    褚妄微微一笑,“娘娘是天生的戏子。儿臣谨慎惯了,不得不防。”
    处于权力中心的人,怎么可能对权力毫无感知?
    表面装得再柔软无刺,也掩盖不住从腐肉毒血中生长出来的事实。
    不过是他那擅于弄权的父亲施舍出的点滴,就让她冲他,亮出了锋利的牙。
    他黑眸浮起浅淡的兴味。
    卿柔枝也心知肚明,诚然如他所说,她这个皇后,除了一个陛下之妻的名分,与后宫那些莺莺燕燕,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但是,她能够站在陛下的身边,时刻看着陛下,模仿揣摩于陛下。
    都是死过一回的人,她与褚妄唯一的一点相似,就是从骨子里,缺少了一分对至高皇权的敬畏。
    大越的帝王,是威严的上官,同时也是一名出色的老师。
    她从陛下身上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便是,断情。
    而危险,恰恰在于此处。
    他对她的了解是致命的,上位与下位的调转,造成了心境的迥异……
    他终究,不是当初那个坤宁宫中,可以被她一句话说动的少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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