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冷道:“我必须对小姐寸步不离。”
    顿了顿,补充道:
    “不能离开小姐身边超过半刻钟。”
    “啊?”
    大哥给了他这样的命令吗?听起来怪怪的。
    但阿九好像将这样的准则深深地牢记于心,修长的手搭在腰间佩剑上,亦步亦趋,一副不容违抗的架势。
    卿柔枝只好叹气,她拗不过他:
    “那我们先在附近逛一逛吧。”
    “对了,那件裙子,走常青山的账。”
    他要拿她做那个人情,她何必为他省钱。
    阿九却没有说话,她抬头看去。男人侧着脸庞,下颌连同脖颈的弧线分明,银色面具焕发着冷冷的光。
    他在看河上的灯。
    她有一种奇怪的预感,他一定在皱眉。
    男人喉结一动,“寻常女子遇到这样的事,不说大吵大闹,至少也会哭一场。”
    “你为何不哭?”
    她看向他漆黑无光的眼瞳,“哭?”
    “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应该哭。”
    她觉得他这话莫名其妙的,什么叫她应该哭?
    他却不紧不慢道,“我见过一个与二小姐很像的人,她也不会哭。如果人感到悲伤就会哭的话,那么当初的她,为什么不哭呢。”
    那一年他在井边见到她,见到那双眼睛。
    一双美丽的、纯净的、空洞的眼睛。
    他一下子就看到她的内心深处。那么多,那么多的悲伤,那么那么的绝望。
    七情六欲,他虽然不能理解,却能明白其中的道理。
    如果,人会在感到悲伤和痛苦时,而无助地哭泣的话。
    那么,她为什么不哭呢。
    少年的他为此感到深深的困惑。为什么别人都会哭,就她不会呢?
    所以,很想把她弄哭。不论是用什么样的手段,想要看到那双美丽的眼睛,因他而哭泣的样子。
    那会让他感到一种就连灵魂都在战栗的满足。
    “谁说悲伤就会哭?人在极度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
    卿柔枝觉察到,这个阿九似乎对于情绪的感知,迟钝到近乎漠然的地步,不然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这与他给人的感觉大相径庭,倒是显得……单纯。
    这个想法一出,就见他正看着河边那些一边放灯,一边偷偷抹泪的人们。眼神果然十分冷漠,毫无正常人会有的惆怅之情。
    “人们放灯呢,是为祭奠死去的亲人,”卿柔枝亦是望去,那些飘零不定的光影,像是星河在其中旋转。
    明明她的亲人都在,为何还是感到,心底里空落落的呢,“希望这些河灯能够将他们的思念,带到那些亡灵的身畔。”
    阿九偏偏说一些煞风景的话:
    “已死之人,有何好思念的。”
    她惊讶,“阿九没有故去的亲朋么?”
    “他们都死了。”他语气漠然,带着点她读不懂的情绪。又不知为何,语气放缓了下来,“唯有一人,还活在世上。”
    卿柔枝想了想,走到一家摊子旁,买下两盏灯。
    一盏送给他。另外一盏自己拿着。
    男人宽大的手里提着一盏精巧的兔子灯,垂眼盯着,融融的光好像给他眸底染上了一分暖色。
    “阿九为他们放一盏灯吧。”
    他看着她在河边蹲下,将手里的那盏花灯推远,看着它顺水而下。它在那么多明亮、精致的花灯之中,显得如此不起眼,她却用一种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它。
    “你为何人而放?”
    “我为自己而放,”
    她道,“从今往后,就不再有卿二小姐了。”
    阿九俯身,手一推,也将那盏兔子灯推远了,“你这话说的,倒像是要脱胎换骨了一般。”
    “可不正是脱胎换骨?”
    她拍了拍衣裙,站起身来,指着那黑沉沉的河水,笑道,“两条路。”
    “要么跳进这条河,沉进去,当一具无主的尸骨。要么侍奉权贵,活下去。”
    “我选择第二条。”
    “活着可比死了更难。”
    “是啊,很难很难……但是很久以前,似乎……有这么一个人对我说,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我记得他的眼睛,却忘记他是谁了。”
    她轻声说,“我想活下去,慢慢找到这个人。我有预感,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卿二小姐。”
    她发现他唤她时,嘴角总是挑起浅淡的弧度,语气亦是带着散漫的笑意。
    好像这是个多么有意思的称谓似的。
    他缓慢地说:
    “如果我有第三条路,你选不选。”
    “第三条路?”
    她惊讶地看他,他却挂着那一丝高深莫测的笑意,一直没说第三条路是什么。
    回去马车的路上,他们路过了一家酒肆,浓烈醇厚的酒香顿时漫了过来,勾住了卿柔枝的步子。
    那酒招上写着三个大字:“忘忧酒。”
    大抵是因在河边一起放了盏灯,没了之前的生分,卿柔枝指着那三个大字笑道,“说起这忘忧酒,乃是南柯郡一大特产。据说饮用此酒的人,可以大醉三个日夜不醒。醒来之后,便会忘却一切烦扰,整个人精神百倍,宛如重获新生了一般。”
    阿九默不作声。
    “人们在酿酒的过程中,会加入一味南柯郡特产的奇药,忘忧草。有个传说,从前有个为情所伤的女子,就是在服下忘忧草后,断情绝爱,得道升仙的。”
    “忘忧草。”
    那人终于给了她回应,声音淡淡,像是在宣布什么,“很快就会成为大越的禁药之一。”
    所谓禁药,便是禁止在市面流通的药物。但有买卖者,就是触犯国法,按律论处,更别提拿来酿酒。
    卿柔枝困惑不已。
    这忘忧无毒,也不会成瘾,南柯人也只是在酿酒的过程中加入适量,怎会成为禁药?
    再说了要禁一味药,非极大的权势不可能办到。就连常太守,都做不到。
    “说得你好像能颁布诏令似的。”
    她不以为意。
    阿九也并不在意,他似乎只是通知她这么一句。卿柔枝看着他这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模样,忍不住使唤他:
    “去买一坛忘忧酒吧。”
    “酒钱我来付。”
    见他一动不动,她推了他一把,顺便把一锭银子塞进了他掌心,“快去呀。”
    他看了她一眼,这才迈动长腿,不情不愿地走向那间酒肆,而卿柔枝则向路边的小乞儿走去,托他去长姐的住处,向他们报个平安。
    ……
    忘忧酒买是买来了,那人却不许她喝,眸光强硬,她只好答应下来,反正她本意也是支开他,并不是真的要喝酒。
    许是这些天过于疲惫,回去的路上,她竟蜷缩在马车上睡着了,中途却被打斗之声惊醒。
    春夜总是温暖潮湿,四处涌动着馥郁的花香,隐隐血腥弥漫。
    那人手握长剑,一招一式无不漂亮至极,身形翩若惊鸿,与数十个黑衣人缠斗在一起。
    就算被合攻也丝毫不落下风,反倒游刃有余。仿佛是在戏耍那些刺客一般,并不一击毙命,而是挑断了他们的手筋脚筋,淡声询问幕后主使。
    他这样的态度彻底激怒了对方,刺客前仆后继,下了死手。
    男人面具被挑开,露出俊美浓烈的五官。
    一双狭长的凤眸瞬间闪过杀意,透骨的寒,
    “找死。”
    看清他脸庞的那一瞬,卿柔枝心口一震。一种说不清的感觉涌了上来。
    与此同时,男人绑成马尾的发带亦是散开,满头长发顿时披散下来,丝绸一般水润顺滑。
    血雾之中,他就像是降临人世的月下杀神,手起刀落,便是一条性命。
    卿柔枝的耳边,突然响起一声空灵的梵音。
    南柯一梦终须醒。
    浮生若梦皆是空。
    褚妄。
    褚岁寒。
    九郎。
    阿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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