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他在外头巡看时偶然见到批老农挖地挖出来的甲骨,记起早前文哥儿说过想找些年份老的,当即把它们包圆了派人送给文哥儿。
    这厮还在信里豪气干云地跟文哥儿打包票:且先收着,不够咱再找!
    倒叫文哥儿很有些不好意思,当时他对每个即将去外地赴任的人都分外殷勤来着。
    文哥儿认真回忆了一下,才想起这位去安阳当县丞的同年是一个什么样的神奇人物。
    这厮家里还有点小钱,当初进官学就是一路捐过来的,平时学习挺一般,偏偏每次考试的考运都很不错,总能以吊车尾的名次险险被录取。
    这次这位同年考了个同进士,喜得他爹直呼祖上冒青烟,摆了三天流水席,还请他们全县的戏班子、歌舞班子、杂戏班子——反正有点才艺在身上的民间表演团队都被他爹砸重金请了去全程轮流表演。
    光是听着就很热闹!
    这就能解释对方提到“不够再找”的语气为什么会这么豪气了——儿子随爹啊!
    文哥儿颇有些激动。
    真是瞌睡有人送枕头!
    他还想着找什么由头让老丘留在京师,这就有人把理由送来了。
    文哥儿压抑住激动的心情,打开手头的包袱认真查看起他同年派人送来的甲骨。
    这些甲骨都不怎么完整,只能看到上头零星分布着一些刻辞。
    具体是什么意思,文哥儿看不太懂。不过看不懂才正常,他要是一看就懂,还怎么拿它留老丘在京师!
    就该难懂得让老丘觉得自己还想再活五百年!
    这么看来,当初拟定的搜寻方向没问题。
    这么久都没有消息,大抵是老丘托人找的时候缘分还没到。
    这些沉眠在地里的古老物件有时候真得有点缘分才能找到。
    文哥儿当场给他这位热心同年写了封回信,对他送来的宝贝表示十二分的感谢,并拜托对方继续帮忙留意有没有别的甲骨。
    将来有机会的话,他亲自去安阳请他吃顿好的,他们到时候再好好聚一聚!
    信一写完,文哥儿交给金生让他第一时间送出去。
    他也没管自己刚从丘家回来,又抱着那批甲骨往丘家跑,迫不及待想让丘濬看看这东西上的刻辞是不是真的是殷商文字,再问问他想不想留在京师探寻神秘而遥远的殷商历史!
    丘濬看到文哥儿去而复返,眉头就突突直跳。
    等知道文哥儿为什么又跑过来,丘濬不由面露讶色。
    “真的找到了?”
    丘濬一手取过随意搁在手边的放大镜,一手拿起一片残破的甲骨观察着上头的刻辞认真查看。
    上头确实刻着些类似文字的东西,只不过这东西出现得实在太巧了,巧得丘濬忍不住狐疑地看着文哥儿:“莫不是你回去自己胡刻了几笔来糊弄我?”
    文哥儿气愤地道:“您怎么可以这么想我?我是那样的人吗?”
    要说甲骨文造假这事儿,历史上也是发生过的。
    据说由于收藏家高价收购刻字甲骨导致这类甲骨的价钱水涨船高,当时不少商人争相造假来骗收藏家的钱,以至于整个收藏界混入了不少伪造的刻辞甲骨,给后来的验证和研究添了不少麻烦。
    观点激进些的便会直接快进到“甲骨文全是造假”“根本没有这段历史”。
    可见人活着就该多写点东西,写在所有能写的玩意上,积极记录一下自己生活的时代。
    说不准几万年后会有人悉心研究你今天早饭吃了什么,震惊地发现云吞面条包子油条豆浆自古以来就是我们的传统早餐!
    眼下大伙都还不知道这些刻辞甲骨有什么用处,自然还来不及造假。
    文哥儿想了想,顺势说道:“您的考虑挺有道理的,我们先趁着其他人还不了解这东西,尽可能地搜罗多些回来整理成图册。以后再有新甲骨现世大可拿出图册来比对一二,也算有个参考!”
    丘濬点头认可了文哥儿的提议。
    于是头一批刻辞甲骨便被文哥儿留在了丘家。
    丘濬抬眼看了眼文哥儿溜达着离开的背影,又忍不住把一片甲骨拿到手里认真端详起来。
    良久以后,他忍不住叹了口气。
    还是回不了琼山去啊。
    他为官四十二载,离家四十二载。
    也不知如今他们琼山到底是什么光景。
    有时候人一旦离开了故土,很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丘濬坐在书案前一笔一划地绘制了一幅甲骨图,画完后仔细比对过没有谬误后才把它挪到旁边,提笔写起了乞致仕的奏本。
    这些年来内阁并没有定员,阁臣选两三个也行,选六七个也行。可人数一多起来,意见也就多了,具体听谁的还是得看皇帝更信任谁以及阁臣之间关系如何。
    圣上与刘健他们皆是当初在东宫时便有师生情谊在的,遇事大都偏向于听取他们的建议,内阁算下来已经没他什么事了。
    倒不如退下来多读些想读的书、多研究些想研究的东西,争取养好身体多活几年。
    将来倘若真出了什么事,圣上应当也会看在他退得这般干脆的份上能听得进他几句劝。
    作者有话说:
    文崽:四朝元老!四朝元老!
    无人赏识·划水三朝·勉强来个晚年发迹的老丘老脸一红.jpg
    -
    老丘:别看我是个阁老,其实阁臣说话管不管用还得看同僚关系……
    文崽:那您退休吧
    老丘:?
    *
    说起这老丘的仕途,有时候连主持会试都是有人入贡院时突然痛哭流涕地表示“我儿子生了重病我监考不下去了”,才换他上场……记得好像就是录取谢迁他们那一届
    永远在替补,从未被深爱(bushi
    第345章
    文哥儿才撒欢了几天又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看得相熟的人都有些纳罕,都关心地询问他这是怎么了。
    丘濬乞致仕的奏本还没递上去,文哥儿也没到处嚷嚷对外只说没什么。
    朱厚照都发现文哥儿仿佛在担心什么凑过去对文哥儿表达自己的关心:“怎么啦?怎么啦?是不是有人欺负你啦?你跟孤讲孤帮你出头!”
    文哥儿狐疑地瞅了朱厚照一眼,怀疑这小子就是想去冲锋陷阵给谁出头都无所谓能让他威风一下就得了。
    他想想自己正在烦心的事,觉得朱厚照也干不了啥,便也没跟他细说。
    朱厚照很是郁闷只觉文哥儿不跟他交心,没把他当自己人傍晚去找他父皇母后一起用膳时便在那儿唉声叹气。
    朱祐樘看着自从搬去慈庆宫就天天撒欢的儿子突然犯愁,颇觉稀奇地追问:“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一脸惆怅地说道:“小先生有烦心事,不肯告诉我!”
    朱祐樘:“…………”
    这小子对他这个当父皇的都没这么关心吧?
    不过想到那个拿到赏赐就到处请客吃饭、仿佛心里头从来没有半点烦恼(兜里头也从来没有半文闲钱)的小神童也会为什么事苦恼,朱祐樘顿时来了点兴趣转头问朱厚照:“什么烦心事?”
    朱厚照用“父皇你居然这么笨”的眼神看向他父皇把自己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不告诉我!”
    就是不知道才郁闷呀!
    他要是知道的话就直接帮忙了好吗!
    朱祐樘:“…………”
    刚才儿子好像是这么说的没错这不是被勾起了好奇心吗?
    张皇后听着这父子俩在那里讨论王小神童到底有什么烦恼不由有些无语。
    这都什么事啊?
    他们一个皇帝,一个太子这么关心人王小状元在为啥事烦心做什么?
    没过几天朱祐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朱祐樘给这次的官修《本草》正式定名为《大明本草》并按照丘濬的提议由文哥儿这个翰林修撰负责监印。
    至此明眼人都看得出朱祐樘钦点这个三元及第小神童不是摆着当祥瑞的,而是有心把他当未来的中流砥柱来栽培。
    许多人待文哥儿的态度更为友善,有些甚至说得上是热络。
    文哥儿对此倒是没什么想法,他从小朋友就多,再多点儿也无妨。
    他举荐朋友也不看亲疏远近,只看适不适合。像他与张灵相识更早,早前拿给太子看的不也是周臣的画册?
    若是那些无心办事只想着拉关系走捷径的家伙,哪怕主动凑上来交好约莫也聊不到一块去。
    就在文哥儿拉着文徵明开始跟进《大明本草》下印事宜的时候,丘濬正式把乞致仕的奏本递了上去。
    丘濬这奏本写得情真意切,先诚挚地表达了这九年来自己受到重用、沐浴皇恩的感激之情,狠狠地吹捧了朱祐樘一番,再表示自己年事已高、眼疾日益加重,窃据阁臣之位恐耽误国事,祈求能早日致仕,给自己的四十多年旅宦生涯画下个还算完美的句点。
    朱祐樘几乎是一看到这乞致仕的奏本,就想起了朱厚照前些天说的事。
    想来是文哥儿早早从丘濬那儿知晓了这件事,所以才一直为此发愁。
    朱祐樘倒不会觉得文哥儿是因为少了个阁臣靠山才这样苦恼。
    算起来文哥儿两个正儿八经的老师还在内阁,文哥儿缺阁臣靠山吗?那肯定是不缺的。
    事实上哪怕谢迁、李东阳入了内阁,文哥儿平日里与他这两位老师往来仍是与从前无异,并没有特意地去巴结讨好。
    而谢迁他们也只是多多安排文哥儿干活,没给文哥儿开过什么后门、搞过什么特别待遇。
    想来是因为丘濬已经七十六岁,文哥儿担心他致仕后会想着叶落归根,一心要回琼州去。
    琼州离京师那么远,少说得走两三千里的距离,年轻人尚且扛不住这样的奔波,一个年近八旬的老人家如何经受得住?
    朱祐樘是没出过远门的,对他而言光是前往天坛便是挺远的路途,是以他想不出走上三千里路得多辛苦。
    光是为了丘濬这位老臣的身体着想,他便不能让丘濬当真回琼州去。哪怕真的允了丘濬的致仕,也得让他留在京师颐养天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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