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步外的人也看到了她,两人对上眼。
    她戴着帷帽,想那位或许是认不出的,可半刻的眼神相接,那位抬步径直向她走来。
    季念在怔愣中回神, 福了福身:“太傅大人。”
    站在她面前的人, 正是谢执的老师——荀太傅, 荀世俞。
    虽是荀绍景的父亲,可荀绍景与眼前人除了眉眼的走向, 竟没有半分相像的地方。荀世俞仿佛带着浑然天成的肃穆,浑身上下都是厚重的,被他无声无言地扫过一眼, 站在他对面的人便会不自觉地弱下气势, 想要尊他一声“先生”。
    荀世俞沉静地点点头, 又转头往宫门处看了一眼。
    季念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宫门处已空无一人,只剩守门的禁卫,见到荀世俞后抱拳行了个礼。
    荀世俞转回头:“季三小姐是和子卿一道从益滁回来的?”
    季念吸了一口气,答道:“是。”
    荀世俞目光落在她身上,分明什么都没做,却自带压迫感,让季念有些喘不过气。
    “这些日子季三小姐身上发生的事,老朽都听说了。”荀世俞并不避讳,开门见山道,“季三小姐有胆识、有魄力,比我以前认识你时,更成熟了。”
    季念目光微微垂下,极力保持着镇定:“太傅大人过奖了,想来人都是会变的。”
    荀世俞:“可老朽的态度不曾变过。”
    季念嗓子一紧,不知怎么没说出话来,那股窒息的感觉一点点蔓延、渗透到全身。
    这太突然了,她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荀太傅,更没想过会让荀太傅看到她和谢执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
    仿佛没有在荀世俞如炬的视线下折弯了腰,已经耗尽她所有的心力了。而荀世俞说完那句话,再没有看她。
    就在眼前人已然背过身要走之时,季念突然喊道:“太傅大人,万物如流水,过往皆过往,如今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我亦与以前不一样了。”
    荀世俞的步子顿了顿,而后慢慢转过身:“季三小姐以为自己有了抵抗人事之力了,对吗?”
    季念一怔,对上荀世俞审视的目光,心猛地一跳。
    “看来季三小姐不知,你不在明顺城的这段时日,季梧被人从承恩寺接回了季宅。”荀世俞敛容看着她,“更不知今上今日特意召见子卿,非是为了益滁之事。”
    季念猝然抬眸,喃喃道:“还有什么……比益滁之事更重要的?”
    荀世俞平声说道:“六公主及笄了。”
    荀世俞的话仿若当头两棒,砸得季念晕头转向,亦将她过去四个月的所有努力,都砸成了碎渣子。
    ***
    季念都不知道她是怎么回到季宅的。
    她曾在江又莲面前说过绝不会回季宅,可今日她不顾小厮的拦阻径直冲进了季宅,宅门外的小厮在她摘下帷帽后才认出,那个步伐全乱的人竟然就是当时和大太太平静对峙的三小姐。
    沈婉看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慌的:“念念,你听我说……念念!”
    季念没有听沈婉说,没有任何停歇,忍着所有的脾气冲到了江又莲的院中。庶子不能和姨娘住在一起,她甚至没去和江又莲做那面子上的礼,哗啦一声推开了以前季梧住的那间屋子。
    巨大的响让屋中的人都反应不及,季平和江又莲不约而同地看过来。
    沈婉急急地跟在季念身后,看到屋中的人,红着眼低头:“老爷,大太太。”
    季念和离后唯一一次回家,季平不在,但他也从没问过。而今看见她,季平只面露些许惊讶:“念念,你怎么……?”
    “是谁?”季念冷漠地打断,“是谁准你们把阿梧接回来的。”
    季念一向都是平和的,季平见她这副样子,只有两次。
    他敛眉避开她的视线,方要说什么,江又莲喝了声:“这是你父亲,怎可如此无礼!三姐儿一转眼成觉春楼的掌柜了,回来连规矩都不懂了?”
    江又莲做了这么多年当家主母的人,横眉也是凶厉的。
    可季念对上她压迫的视线,只是逼近一步,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谁,没有我的准许,把阿梧接回来的?”
    江又莲在家中鲜少被忤逆,可这么冷冷的一句问,她满身的气势莫名就被这么一个瘦削的小女子压了下去。
    满室寂静,跟在旁边的下人个个都屏息低头,不敢出一声大气,仿佛只要有一个人绷不住,那根无形的弦便会嘭地一声断了。
    而谁都没说话的时候,床上的人扶着床笫慢慢坐了起来:“阿姊,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季念在一瞬找回了自己理智,满身的尖刺软了下来,她看向床上那个脸上不着一丝血色的人,唤道:“阿梧……”
    季梧有些气虚,双唇都是发白的,但脸上却是笑笑的,带着些青涩和稚嫩。
    他转向季平:“爹,能让我和阿姊两个人待一会儿吗?”
    江又莲刚找回自己的位置,阴着脸要再训斥两句,被季平点点头后递了一眼,遂随着季平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婉红着眼站在门外,心疼地望着里头两个孩子,可那心疼里,却更多的是愧疚。
    季梧文文弱弱地对沈婉笑了一下:“娘,我和阿姊说。”
    屋中终于只剩下季念和季梧两人。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季梧坐在床上,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再怎么笑都是有气无力的,脆弱又没有生气。就如同一颗刚长成的梧桐树,散开一层层叶片,甚至有的嫩芽还没抽完,可不知怎么就烂根了。
    “为什么回来?”季念声音有些发抖。
    “我想你了,想娘了,阿姊,承恩寺治不好我的病,我们不治了吧。”季梧说时的语气很平常,就好像在话什么家常。
    可听着他的话,季念的情绪突然就控制不住了:“怎么治不好?你不是好好的就在我面前吗?你不是在好起来了吗?”
    季梧探探身,握起她的手,“可那药太贵了。”
    季念紧绷着:“我们治得起,阿姊能治好你。”
    可季梧却摇了摇头:“我知道阿姊四年前是因为我,四年后阿姊能够为了那个人捐三千两了,阿姊知道我听到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希望阿姊以后能有很多个三千两为那人捐,而不是全用在我的身上。”
    他顿了顿,轻轻道:“阿姊,别再因为我放弃你心尖儿上的人了。”
    无声的沉默。
    良久,季念道:“不是因为你。”
    “四年前会那样,从始至终都是因为我自己。”
    ***
    季念从季宅出来,天已经黑了。
    她茫然地走回宫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宫门已然关了。她木然地立在紧闭的宫门外,半晌,形单影只地转过身,隐没在夜色中。
    她忽然想起,阿梧是见过谢执的,就见过一次。
    还记得谢执向她提亲的前几天,似乎没有下雪,就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冬日,冻人得很。
    季念如往常一样,借着送季梧去国子监,悄悄地寻到那个谁都不知道的僻静角落。那是她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地方,能听到里头先生讲的课,还能不被人发现。她就在那里窝着,偷偷地听。
    那天先生的课讲得格外长,拖了好久的堂,里面好几个官生都开起了小差。季念憋憋笑,自己想听的都听完了,偷偷溜了出去。
    谁想本该是没有人的,却在一个拐角,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被那人稳稳扶住,没想抬头时,撞入了谢执惊讶又促狭的目光中。
    自打上次和表哥那场接风宴后,他们便时时传信,偶尔会被荀绍景借着乱七八糟的各种缘由约出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日了。
    谢执扶稳她,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季念羞窘得很,也实诚得很:“偷听。”
    听罢,谢执笑了两声。
    她反问:“你又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没下学?”
    谢执和她一等一的实诚:“嗯,逃学了。”
    季念有点懵,想想也笑了起来。国子监的课条条框框太多,又过于理论,谢执早不需要这些了。
    她又往前了一点,不小心踢到地上的酒壶,低头:“你逃学在这儿……喝酒?”
    谢执弯身拿起,解释道:“绍景的,方才和他一起在这里偷闲。”
    季念点了个头,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新年刚过,季念碰了碰鼻尖:“对了,还没来得及说,祝你新年安康。”
    谢执笑着点点头:“嗯,你也是,平安顺意。”
    季念脸悄悄往毛茸茸的领子里缩了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觉得那四个字就是隽永,就好像得一人的祝福,就真的能成真。
    其实这点就够了。
    但谢执看着她冻得红红的鼻尖,又低低地说了句:“比起祝福,又到了寒冬天,倒有些旁的话更想说。”
    季念转头,看着他忽地倒了杯酒,眨眨眼:“什么?”
    谢执亦看向她,没说话,却把手中的酒喝了个尽。
    “你……你干嘛……”季念有点急,他明明不能喝酒。
    鹅毛小雪忽然就落下来了,飘落在他带着些醉意的眼睫上,他看着她,极为认真:“令令,你可愿嫁我?”
    ……
    那天她一转身,就看见阿梧对着她在乐。
    说来在那之前,她从来没和阿梧提起过谢执,阿梧是如何知道谢执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的呢?就因为那天她转头的表情吗?
    季念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是在想,如果是的话,那她那天应当笑得很傻吧。
    再回过神时,季念已回到了城外的小宅,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宅的门,许久没有回来,有些陌生的熟悉感。
    正厅里亮着烛,她看见谢执坐在里头,阖着眼。
    他大抵是睡着了,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她从外走近了,他才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
    他们靠得很近,季念能看见谢执的眼里满是血丝。他似乎等了她很久,可看见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她为何下午说走便走了。
    季念也是平静的:“我今日见到荀太傅了。”
    只这一句话便能确认,默了默,他道:“先生都同你说了。”
    “荀太傅说,六公主及笄了。” 季念勉强地扯着唇角,“及笄的意思,便是今上有意安排她的婚事了,对吗?”
    光影细碎,落入谢执晦暗不明的眼中,像极了曾经那双蒙着醉意的眸。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手,道:“过来。”
    所有坚强在瞬间溃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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