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雨初霁,柳色清新,正是暮春好时节。
    后花园里,丫鬟们将茶水和糕点摆放好,便默默退到一定距离之外,这距离既能瞧清两人的样子,又听不见主子们的谈话。
    李妩坐在石桌旁,细白手指漫不经心抚着杯壁:“你今日找我,是有何事?”
    她其实已猜到缘由,却未明说——她要让楚明诚亲口问。
    或许,他连问的勇气都没有。
    果不其然,她这开门见山的话叫楚明诚变得局促而窘迫。
    就好似,在屏风后偷情的是他,做错事的人是他。
    李妩也不急,慢悠悠喝着茶,看着他,心里有些难受,又有些悲哀——
    相较于裴青玄对楚明诚的直白轻蔑,李妩对他更多是一种类似于长辈对小辈的哀惋怜惜,某些时刻,她甚至会生出一种她是位温柔宽容母亲的错觉,哪怕年岁上,楚明诚比她大。
    但他实在太纯善、太老实,脾气好到仿佛谁都能欺负他、骗他,哪怕是当年处于弱势的自己,也能轻易拿捏住他。
    李妩欣赏楚明诚身上这种纯良高贵的品质,又悲哀这种品质在这弱肉强食的世间那样的弱小,弱小到只有被世人嘲笑愚蠢、肆意利用的份——而她自己,也是那可恨的世人之一。
    支吾许久,一张脸都涨得通红,楚明诚终是看向她,语气却不像质问,更像是询问:“阿妩,你入宫这些日子,只是在慈宁宫抄经么?”
    李妩看着他,回答得很干脆:“不是。”
    楚明诚脸色白了白,迟疑两息,嗫喏道:“那你……你……”
    “听说你前几日去了紫宸宫奏对。”李妩打断他,视线落在他额前的包:“这是,在紫宸宫门前跌的?”
    楚明诚抿了抿唇,点头:“嗯。”
    李妩问:“痛么?”
    楚明诚微怔,而后眼里亮了亮,摇头道:“不会很疼…现在已无大碍了。”
    “无碍就好。”李妩端起茶杯浅啜一口,又放下:“那日,太监来禀,说你跌了一跤。然后他派了御医给你,我寻思着有御医看顾着,应当无事了。”
    看着楚明诚那张渐渐又变得惨白的脸,李妩朝他平静笑了笑:“你听到了,是么?”
    楚明诚整个人僵坐在石凳上,只觉一阵血气直往脑袋冲,可对面之人的笑容是那样的平和温柔,他不想去相信屏风之后真的是她,更不想承认自己珍爱的发妻真如母亲所说的那样爱慕虚荣,淫荡不堪。
    “阿妩,你……”楚明诚只觉喉咙像是被刀片划过,沙哑而艰涩:“你与陛下,当真在一起了?”
    终于问出来了。
    李妩都替他松了口气,握着瓷杯的手指不动声色地拢紧,她道:“是。”
    楚明诚脸色霎时更白了,颀长而清瘦的身躯好似一根在疾风骤雨里摇摇欲坠的竹,搭在桌面的手颤抖着缓缓攥成拳头。
    李妩盯着他泛白的指关节,并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对自己挥拳头,他不是那种人。
    骂上两句无耻,倒是有可能——哪个男人能接受妻子的背叛呢,哪怕她与他已和离,但和离才半月,就爬上旧爱的床榻,的确也叫人膈应。
    然而,楚明诚并未骂她,而是抱着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看向她:“你并非情愿,对不对?一定是他找你,你不敢违逆他……”
    哪怕到了这一步,他依旧在替她找借口,不想承认她的不堪。
    那种熟悉的酸涩感又在心口弥漫开来,叫李妩鼻酸眼也酸,她想,如此糟蹋一个人的真心,她死后一定要下十八层地狱的。
    强压下喉中哽噎,她微红眼眶,挤出一抹笑看他:“如果,是他强迫我呢?”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阿妩不是那等人!
    楚明诚眼中唰得燃起光芒,想到紫宸宫那日皇帝的作为,分明就是故意羞辱他、与他耀武扬威,拳头也不由握紧,满脸愤懑:“他是皇帝,怎能做出强迫女人的事?实在无耻至极!”
    李妩没接话,只静静等他骂完,气息稍平,才道:“现在你也知道了,喝完这盏茶,就回去吧。”
    楚明诚没想到她的反应竟如此平淡,诧异看她:“阿妩,你叫我走?”
    “不然你还想怎样?”李妩掀眸看他:“难道你想叫我在你怀里哭一通,然后剖白心意,说我其实心里还念着你,求你带着我,不顾一切地逃跑,从此亡命天涯,颠沛流离?”
    楚明诚眸光闪了闪,面色有些难堪。
    因她所说,正是他方才脑中所想。
    “别傻了。”李妩眉眼间一片疏淡之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我能逃到哪去?你能不顾楚国公府上百口人的死活?就算你能,我却不能拿我全家性命开玩笑。彦之,从我嫁给你时,你就该知道,我并非良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何必为着我这样的人,再浪费感情,甚至去冒那样的险?”
    稍顿,她又换做一副轻松笑颜:“且我方才那话,不过是逗你的。他是皇帝,何须强迫?我本就与他青梅竹马,感情深厚,当年嫁你情非得已,如今他回来了,我自然想攀这根天底下最高的高枝……”
    楚明诚看着她雪腮旁的娇丽笑容,心如刀绞,眼中那最后一丝苟延残喘的微光摇曳两下,最后也彻底黯淡。
    他早该知道,今日过来,不过是自取其辱。
    “阿妩。”他哑声唤她:“你嫁给我之后,心里也一直想着他么?”
    李妩眸光微闪,莞尔轻笑:“是,无一刻不想他。”
    楚明诚眼中有泪水颤抖,不甘心地望着她,试图从她脸上寻到一丝撒谎的痕迹。
    然而,她冷静得没有半点破绽。
    “阿妩,你太让我失望了。”他喉头发哑,有泪水沾湿面颊。
    微风划过池塘,花园对面的长廊之上,李太傅恭敬引着登门拜访的皇帝往书房去。
    却见皇帝脚步停住,目不转睛地看向不远处。
    李太傅也顺着看去,便见绿荫渐浓、假山掩映后,自家小女儿正给楚明诚递着帕子,眉眼柔和,似是在安慰。
    他们俩怎么在这?
    李太傅眼皮一跳,虽说方才回府,管家已禀报楚世子登门,但不是说婆子将人领到玉照堂了么?这下好了,大庭广众之下,小夫妻旧情未了,自家人瞧见倒没什么,可今日——
    李太傅窘迫地看向皇帝:“陛下,楚世子大抵寻小女有些事商谈,不必管他们。您这边请吧。”
    皇帝面无表情凝视着那繁花盛柳处,那一袭玉色裙衫的女子恬静淡雅,隔着这样的距离,他都能想象出她对那草包说话时的温声细语。
    这才三日而已,她竟又与楚明诚纠缠不清。
    “陛下。”李太傅连唤了两声:“陛下,您……您今日登门,不是说与老臣有事商议?”
    皇帝眼波微动,方才还紧绷的面部线条松泛些许,看向李太傅道:“的确是一件要事。”
    稍顿,他掀起眼皮又看了眼对面,只见李妩与楚明诚皆已起身,沿着青石板小径离开了。
    长指微微拢紧,他敛下眸光,与太傅继续往书房走,行了两步,漫不经心问着:“阿妩不是已与楚明诚和离,怎的楚明诚还来府上?”
    不等李太傅答,他自顾自道:“可是他对阿妩纠缠不休?若是这般,老师尽管与朕说,朕敲打他一番,谅他再不敢。”
    李太傅一听,忙不迭拱手:“此乃老臣家务事,不敢惊扰陛下。”
    “老师这话生分了。”皇帝道:“常言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老师若是遇上难处,朕岂可袖手旁观。”
    李太傅面色讪讪:“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彦之与小女的事,他们俩自个儿会处理好。”
    似是怕皇帝误会楚明诚,李太傅边走边叹:“其实彦之这个女婿,温良恭俭,纯良谦逊,家中还是满意的。阿妩呢,虽说执意和离,但老臣看得出来,她心下也有不忍。方才看他们那副模样,许是两厢冷静下来,又念起夫妻之情了。依老臣看,若是他俩能重修旧好,也不失一桩美事……”
    李太傅心下感慨着小女儿姻缘波折,全然没注意到身侧皇帝暗下的眸光。
    说话间,俩人行至书房,奴仆奉上茶点。
    李太傅看向上座龙章凤姿的帝王:“不知陛下今日登门,所为何事?”
    袅袅茶雾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柔和三分,皇帝缓缓搁下茶盏,薄唇噙着温润浅笑:“老师莫怪,今日朕来,也是为了阿妩。”
    李妩送走楚明诚后,径直回了玉照堂。
    想到楚明诚那句“你太让我失望”,以及他那个心碎悲伤的眼神,李妩心口有苦涩开始泛滥。
    何止他失望?她自己都对自己失望,如何就变成了这样一个人。
    不过这样也好,楚明诚知道她与裴青玄重新搅合在一起,这回应当彻底死心了。
    皇帝碰过的女人,便是借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再碰。
    今日应付这一遭,李妩已觉心力交瘁,眼见天色暗下,她也没什么胃口,便吩咐音书去前院传话,今夜不去前厅用饭。
    喝了小半碗燕窝,便脱钗换衣,洗漱一番,上床睡觉。
    遇到什么烦心事,睡一觉就好了。
    她这般想着,安静阖着眼睛,酝酿睡意。
    与此同时,前厅内。
    看着饭桌空着的两个位置,崔氏讶异:“阿妩不来用膳倒情有可原,如何父亲今夜也不用饭?”
    她扭头看向丈夫:“夫君,你去请一请父亲吧,这夜里不吃点东西,肠胃可受不住。”
    李砚书是知晓皇帝今日便服来到府中的事,想来应当与父亲说了什么,才叫父亲不愿用饭。
    沉吟片刻,他吩咐奴仆:“每样菜装一些,我送过去。”
    崔氏忙帮着张罗,让李砚书坐下用饭。
    待到饭菜装好在食盒,李砚书也吃了七分饱,提着食盒,让崔氏带着俩孩子慢慢吃,又板脸提醒李成远:“你快些吃,吃完抓紧回去看书。”
    李成远摸了下鼻子:“知道了,兄长快去送饭吧,别把咱爹饿晕过去了。”
    李砚书蹙眉看他一眼,提着食盒转身离开。
    待行至书房,管家在门口抓耳挠腮,再看书房里,灰蒙蒙一片,竟连灯烛都未点。
    李砚书眉心微蹙,走上前:“父亲在里面?”
    管家如看到救命稻草般,忙迎上去:“大郎君来了,您快进去看看吧,自打那位贵客走后,老爷就在里头闷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李砚书快步走到门边,抬手敲了三下门:“父亲,是我。”
    屋内静了好半晌,才传来李太傅透着浓郁疲累的嗓音:“进来。”
    李砚书推门而入,屋内一片昏暗,他取下蹀躞带上的火引,点燃屋内烛台,这才看清屋内状况。
    对座案几上还搁着下午的茶盏点心,昏黄烛光里,李太傅双目无神地坐在圈椅里,一向笔直的脊背佝偻着,好似苍老了许多。
    李砚书心下一紧,上次见到父亲这副样子,还是太子被废时。
    “父亲。”他唤了声,疾步上前:“出什么事了?”
    李太傅缓缓抬头,看着面前高大稳重的长子,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珠在烛光下闪动两下,花白胡须也轻颤着:“文琢。”
    “儿子在。”
    李砚书蹲在李太傅身前,紧蹙浓眉满是担忧:“可是陛下与您说了什么?”
    提到陛下,李太傅目光陡然变得复杂,连带着胡须也抖得更厉害:“他与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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