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部尚书皱了皱眉,等到那两道身影走远,才扭头与宰相低语:“永乐宫那位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宰相也被这情景弄得摸不到头脑,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若是喜讯,陛下自会昭告天下。若是……”
    稍顿了顿,他一脸讳莫如深,语气笃定道:“总之,今日你我入紫宸宫是为科举改制之事,其余事一概不知。”
    礼部尚书会意,拱手应道:“某知道了,多谢杨公提点。”
    天色渐晚,永乐宫高高的朱墙都被式微的昏黄日光蒙上一层柔和而静谧的光辉。
    一干宫人整齐划一跪在外殿,听到急促的靴子橐橐声,跪在前头的沈御医才抬起头,看到救星般双眼发光地看着皇帝:“陛下,您可算来了。”
    裴青玄沉着脸嗯了声,环顾四周一圈,而后大步往寝殿走去。
    “主子,就当奴婢求您,您别做傻事,这样也会伤了您的身子啊。”
    素筝泪流满脸地跪在金笼子之外,而隔着一层栏杆,李妩双手被束缚在笼子上,一张清婉脸庞红白交加,嘴里恨声喊道:“混账,你们都是混账!”
    梧桐最先看到屏风后的皇帝,忙迎上前行礼,又跪地请罪:“贵妃意图自残,奴婢迫不得已,只得缚住其双手,还望陛下恕罪。”
    裴青玄黑眸闪过一抹厉色,背在身后的长指拢了拢,他深吸一口气:“下去领十板子。”
    梧桐怔了怔,而后以额叩地:“多谢陛下。”
    待到梧桐退下,素筝那边也慌张地朝皇帝屈膝行礼,双眸含泪地提醒着自家主子:“娘娘,陛下来了……”
    方才还情绪激动的李妩被施了定身术般,霎时静了下来。
    素筝见皇帝脸色沉冷,生怕他会对自家主子发难,战战兢兢地开口:“陛下,娘娘是一时…一时激动。您可千万莫要怪她,她现在还怀着身子……”
    剩下的话被一个不耐的淡漠眼神堵了回去,素筝心惊胆战,脑子空白,直到一声冰冷的“退下”传来,她才如梦初醒般,颤着两条腿赶紧退下。
    金殿之内,很快只剩下裴青玄与李妩俩人。
    谁都没有说话,一时静可闻针。
    过了一会儿,静谧空气里传来钥匙开锁的清脆金属声。
    听着那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李妩闭上了眼。虽然看不见,可那混杂着朱墨与龙涎香的气息,还有他高大身形带来的无形压迫感,她能清晰地感知,包括他的触碰——
    他替她解开手腕的束缚,低醇嗓音听不出任何情绪:“梧桐对你无礼,朕已罚了她,阿妩莫要动气。”
    李妩阖着的眼皮动了动,仍不肯睁开眼。
    直到那只宽大手掌贴上她的腹部,如同被尖利毒刺扎到,她猛然睁开眼,疯了般推开他:“别碰我!”
    裴青玄被她推得往后退了半步,两道浓眉微拧,刚想开口,视线触及她泛红含泪的眼圈,忽的一句话都说不出。
    像是一头困在陷阱里毫无办法的小兽,她愤恨而绝望地望着他,嗓音沙哑哽噎:“裴青玄,你是个混账!”
    裴青玄薄唇微抿,视线扫过她凌乱衣摆下的平坦之处,颔首:“是,朕是混账。”
    他承认得干脆,叫李妩都愣了半拍,刚想再骂,便见他走上前来。
    高大的身躯与身后的笼壁几乎将她圈在其中,他握起她的手,在李妩挣扎的动作中,挥上他的脸。
    “啪”得一声脆响,男人冷白的脸庞出现明显的红手印。
    李妩表情错愕,裴青玄却毫无波澜:“阿妩心里有恨有怨,都冲朕来,莫要伤了自己。”
    说着,又抬起她的手,往脸上招呼过去。
    李妩被他牵着打了两巴掌,只觉得荒谬,挣动着手腕:“你放开!”
    “不打了?”裴青玄压下眉眼:“才两下。”
    李妩盯着他,呼吸算不得太稳:“放开。”
    裴青玄看出她双眸仍旧冒着火,不敢气她,于是顺着她的话,松开她的手。
    果不其然,才将松开,便见她像个乱闯乱撞的疯狂小兽,挥舞着两只爪子狠狠地朝他招呼过来,嘴里还一遍一遍喊着“混账、禽兽”。
    这种打法纯粹是泄愤,裴青玄一动不动,充当着她的沙包。
    打到最后她没了力气,光洁额头沁出一层细汗,连着胸脯也因激烈运动而起伏着,垂下手,薄背靠着笼子喘气。
    “气消了么?没消的话,朕去给你挑样趁手的武器。”
    男人的语气平淡,仿佛在真诚提出意见。
    只这话落入李妩耳中,便觉他是在讽刺,累得绯红的脸庞抬起,那双通红的眼睛狠狠瞪着下颌被抓出血痕的男人:“你最好给我一把匕首,让我杀了你。”
    这话叫裴青玄愣了一瞬。
    压下胸间泛滥的苦涩痛意,他抬起手,长指轻拨开她濡湿的额发:“原来阿妩竟然恨朕,恨到想要朕的性命了。”
    平静的语气稍停,他轻扯薄唇:“但如果是阿妩想要,朕会如你所愿。”
    在李妩微睁的乌眸里,他又道:“不过不是现在。”
    不知为何,李妩心下诡异松口气,而后又涌上一阵被欺骗的复杂情绪,她冷笑看着他:“你若真舍得,现在就该给我递匕首,做不到就别说大话,装出这副有多爱我、多在乎的模样,看着恶心。”
    她或许不知,这些话远比匕首还锋利。
    “现在不行。不是朕畏死食言,而是朕得活着,给你和孩子把路铺好。”
    视线温和地在她腹间停了一停,再次望进她的眼,他的语气轻缓而缱绻:“阿妩,你该知道,朕会爱你与这个孩子。”
    在赶来的路上,他便决定,只要她愿意将孩子诞下,他什么都可应她,哪怕是付出生命的代价——终归日后,有孩子陪她,他也不必担心她被旁人欺负。
    “阿妩,朕真的很欢喜。”
    贴上她腹部的手因激动而轻颤,他抵着她的额,语气含笑:“上次这般欢喜,还是你我互表心意的时候。”
    他始终记得,她羞红着脸,说心仪他,想嫁给他时,他的心跳多么鼓噪。
    周遭一切都静止,那一刻,眼里心里只剩下她的模样——
    他那时便想,这便是他要拿一生去守的小姑娘,皇天在上,如违此心,不得善终。
    而此刻,见她站在他面前,腹中还孕育着与他的孩儿,那种强烈欢喜与幸福再度袭来。
    犹如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便是这种强烈欢喜会叫他赔上性命,也值当了。
    “阿妩,给朕十年可好?”
    裴青玄低头看她,狭眸涌动着疯狂到几乎病态的光彩:“诞下这个孩儿,朕会为他铺好登帝之路,擢选贤臣能将辅政,待到他顺利登基,坐稳江山,你便是太后……到时你若还要朕的性命,朕给你。”
    他握着她的手,犹如握着一把无形的匕首,抵在胸膛位置:“你总是不信朕,届时你可挖出朕的心,亲眼看一看,朕是否骗你。”
    “阿妩,朕虽卑劣、混账、不择手段,但在爱你这件事,朕从未骗过你。”
    第58章
    掌心紧贴他的心口,李妩清晰无比感受到胸腔之下那颗剧烈跳动的心,咚咚咚,好似下一刻就要破体而出。
    炽热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袍衫,烫着掌心肌肤。
    他偏执而认真的目光叫她慌乱起来,视线扫过他衣袍上浸染的朱墨,就如一大摊鲜血,更叫她窒息,忙将手抽出:“疯子!”
    她双颊雪白,朝他大喊:“谁稀罕你的命,从头至尾,我所求的不过是好聚好散,而不是与你纠缠不休,由你将我变成一个和你一样的疯子!裴青玄,你可知……你可知……”
    过于激动的情绪叫她气息都紊乱,有泪从颊边划过,她知道这样很狼狈,却克制不住:“你一直说爱我,可这根本就不是爱,不是……”
    她曾经拥有过他的爱,知道真正的爱该是什么模样。绝不是现在这样,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圈在这分寸之地!
    双掌捂着脸,她背脊微弓,靠着笼子慢慢蹲下,环膝蜷缩成一团,犹如被抛弃街头的小猫。
    裴青玄心口窒痛,上前想抱一抱她。
    才将伸手,便被她打开。
    鞭子抽掌般,痛声清脆,他僵立着,静默许久,自嘲笑道:“说到底,你还是不信。”
    李妩低着头,脸埋在膝间,嘴里讷讷:“你这样,叫我怎么信?”
    殿内又是一阵长久静谧,窗外有微风拂过,满墙花影颤动,暗香在绮丽霞光弥漫。
    这本该是个祥和美妙的傍晚,他与她该为皇宫里第一个孩子的来到而欢喜庆祝,而不是像现在这般,剑拔弩张,如同仇敌。
    “阿妩。”裴青玄蹲下身,大掌捧起她的脸,细细擦过泪水,语气透着几分妥协意味:“别哭了,哭多了伤眼睛。”
    李妩苍白着一张脸,乌眸泪意闪动,隐忍而悲愤地望向他,好似在无声反抗。
    “朕方才的提议,你好好考虑下。”男人嗓音不疾不徐:“既不爱朕,恨朕也行……你小时候不是总爱说,女子报仇,十年也不晚么。道理你都懂,那就韬光养晦,十年后再报仇罢……但是现在,在你尚未有足够能力报仇之前,听朕的话,将孩子生下来,它会是你日后的依仗。”
    李妩下意识想反驳“我不需要依仗”,话到嘴边,猛然想起去年失败的出逃计划。
    这世道,她个女子,真能不要依仗吗?长睫缓缓垂下,她咬着唇,心头有阵难言的愤懑,恨裴青玄,恨捉弄人的命运,更恨这个万恶的世道。
    裴青玄一眼就看出她的愤世嫉俗。
    他看着她长大,再了解不过,她表面清冷,内里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火、是带着尖刺的刺猬、是砸向丹阳头上的卷耳,藏匿锋芒,刚硬无比。
    “你还怀着孕,不宜动气。”见她自己想明白了,裴青玄伸手:“去床上歇息。”
    李妩没动,只静静看他。
    裴青玄也回望着她,平静眸光之下暗藏几分忐忑——不可否认,他有在害怕。害怕她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若她真做了傻事,他便是再如何威胁她,或是杀再多人,都无济于事。
    四目相对,静谧间是无声较量,硝烟弥漫。
    最终,还是李妩先撑不住,稍定心绪,她哑声道:“我可以留下这个孩子。但我不要再住在这个笼子里。”
    裴青玄眸光微不可查动了下,默了两息,他道:“两个月后。”
    李妩蹙眉:“什么?”
    “三月胎稳,朕便命人拆了这金笼。”
    李妩心道,这有什么区别?转念再想,也觉出些不同,看向他的目光也多了份嘲讽:“我说了会留下它,便不会食言,你至于这般防着?”
    裴青玄淡淡乜她,“阿妩言而无信的次数,还少吗?”
    李妩一噎,又无法反驳,遂板着脸,用力推开他的手:“你走开!”
    裴青玄扯了下嘴角,这说不过就黑脸的坏脾气真是一点都没变,双手牢牢穿过她的胳膊:“慢点,小心磕着。”
    站起身后,瞥见她泪痕未干的脸,心下无奈叹了声,干脆打横将人抱去榻边,又命宫人端来热水,他挽起袖子,拿热帕子替她敷眼睛,另叫沈御医入内,再次替她诊脉。
    “回陛下,确是月余身孕无疑。胎像还算稳当,不过妇人怀胎前三月至关重要,娘娘还需静心调养,切忌情绪波动……”沈御医垂首说了一大堆妇人怀胎事宜。
    裴青玄听得专注,不时还问上一二,沈御医不敢懈怠,事无巨细地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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