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至于吧。公爷的爵位不是传给了楚彦之吗?他是赵氏的独子,生母大限将至,他定是要回长安来的,到时那孙氏定然也跟着他回来……”
    说到这,崔氏止了言,悄悄朝长榻边投去一眼。
    见李妩正垂着脑袋,慢条斯理剥着金灿灿蜜桔,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心下也暗松口气。
    “孙氏此番回来,日后国公府应当是她当家,有那妾侍什么事。”崔氏长吁一声,又暗自咋舌,这孙氏的运气真是不错,嫁给楚明诚没多久,就随着丈夫去了外地,没怎么受恶婆婆的磋磨。
    现下回了长安,恶婆婆快熬死了,膝下又有了一双儿女,日后成了府中女主人,日子不知道多自在。
    若是当年小姑子与楚明诚去了外地,这自在的国公夫人生活,不就是小姑子的了?可惜了……
    意识到思绪跑远了,崔氏轻晃了晃脑袋,定神看向窗畔的李妩,唤道:“阿妩。”
    李妩刚剥好一个橘子,缓缓抬眼:“嗯?”
    “过阵子楚国公府报丧了,咱们府上可要送挽联去?”见李妩面露疑惑,崔氏忙解释着:“除了五年前楚明诚离长安时,我给孙氏送了份礼,这之后咱们家就再未与他家来往过……可这回,楚明诚不是要回来了么……咱们与他们家可还来往?”
    与楚国公老俩口,李家是不屑于往来的。
    但若是楚明诚和孙氏当了国公府的家,崔氏觉得结交一番,维持表面的客气体面,并无不可。
    当然,最主要还是看小姑子的想法。
    李妩也明白过来,短暂思忖,轻轻颔首:“两位兄长都是在长安官场行走之人,与人交好,胜过与人结怨。”
    何况楚明诚并无任何对不住李家的事,如今赵氏将死,尘归尘,土归土,日后楚国公府定然是一片新的光景。
    崔氏听了李妩这话,心下也有了数。
    三人又闲坐聊了一阵,待到孩子们从书房散学归来,便各领着自家孩子回院。
    待到九月中旬,楚国公府果然传来丧讯,老夫人赵氏病逝。
    正值深秋,寒风萧瑟,国公府白幡飘扬,嫡子楚明诚携妻孙氏,还有一双小儿女,为赵氏主持丧仪。
    李砚书和崔氏代表李家前往国公府送挽联拜祭,楚明诚与孙氏拜谢。
    在国公府用过一顿素斋归来,已是午后,崔氏闲着没事,又往玉照堂来寻李妩,迫不及待与她说着在楚国公府的见闻。
    “到底是在外历练几年,彦之稳重了不少,皮肤也黑了,若不是笑起来的样子还是那般憨憨的,我险些都认不出。那孙氏瞧着娇娇弱弱,却是个干练人,将那丧仪安排得有条不紊……哦对了,丧仪上没见着老国公露面,说是悲伤过度病倒了,呵,谁信呢?”
    崔氏摇着头,笑意讥讽:“听说是赵氏咽气前,抓着彦之的手,说是那春樱姨娘害了她,叫彦之给她报仇,将春樱卖到私窑子里去,否则她死也不瞑目。彦之便让老国公将春樱送去府去,去哪都成,终归不能继续留在国公府里,但老国公不肯,父子俩大吵一架,不欢而散。哪知这老国公既记恨上了,竟是连发妻的丧仪都不露面,真是丢人……”
    崔氏口若悬河,李妩听得心头唏嘘,眼前也不禁浮现楚国公府那家人的脸。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朦朦胧胧,遥远得仿佛是上一辈子的事。
    “彦之应当很难过吧。”李妩淡声道。
    “可不是嘛。”想起楚明诚那哭红的双眼和憔悴的脸庞,崔氏叹了声:“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娘。”
    李妩嗯了声:“他一向心肠软。”
    就算再如何痛恨赵氏拆散他的姻缘,到底是他生母,一个孝字大过天,子女就无法指责父母的不对。何况现下赵氏死了——人一死,好像生前那些罪恶和错事也都随之消散似的。
    崔氏本来还想与李妩说一说楚明诚家那一对小儿女,毕竟这事细想实在古怪。为何李妩和楚明诚三年都无子,可分开之后,李妩生下了裴琏,楚明诚与孙氏生下一对儿女……难道是李妩和楚明诚八字不合,命中没有子嗣缘分?
    但看李妩心不在焉的模样,崔氏还是止了话头,都过去的事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
    又闲坐一阵,便寻了个由头,先行离开。
    就在楚国公府老夫人去世后的几日,皇宫里也传来了丧讯——宠冠后宫的贵妃沈氏病情加重,于清晨薨逝。
    此讯可谓是一石惊起千层浪,炸得朝野内外惊愕不已,议论纷纷。
    “不是说已经寻到了仙草么?如何还是薨了?”
    “我就说了嘛,这世上哪来的仙草!那些都是江湖骗子糊弄人的说法,你我都是读圣贤书学道理的人,怎么连这些都信?”
    “陛下对贵妃深情厚爱,痴心一片,现下贵妃薨了,陛下怕是要肝肠寸断。”
    “就是可怜小殿下,那样小的年纪就没了母亲,日后还不知该怎么办。”
    “真是红颜薄命啊……”
    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感叹声传到李砚书和李成远兄弟俩耳中,心情皆很复杂。
    “虽然知道他们说的是沈贵妃,可我心里怎么这样别扭呢……”李成远比不过李砚书的沉稳,面色有些不好看:“陛下也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一会儿叫妹妹死,一会儿叫妹妹生,他当自己是握着生死簿的阎王爷呢?
    “二郎,慎言。”李砚书一袭朱色官袍,神情肃穆:“总归他这回说话算话,放了妹妹归家,又宣布了死讯,日后妹妹能安心待在家了。”
    说到这个,李成远面色稍霁,哼了声:“还算他有点良心,没一错再错。”
    李砚书眉心蹙了蹙,左右看了圈,见无人注意他们这边,暗松口气。又怕这傻弟弟口无遮拦,忙扯着他,远远离开。
    待到傍晚,俩人从各自衙署下值回家,在饭桌上将此事说了。
    李妩半点不惊讶,拿着筷子夹了块炸藕粉肉末丸子,放进裴琏的碗中:“他是皇帝,自会将事情安排妥当,不必我们操心。”
    见妹妹这样说了,李砚书和李成远互相对视一眼,也不再多说。
    趁着今日桌上人齐全,李妩顺便提起迁新居之事:“东乡那处庄子已收拾得差不多,我看了黄历,下月初二是个宜迁居的好日子。我打算那天带着琏儿搬过去。”
    她说这话时,清丽眉眼间一片舒展愉意,尽是对未来日子的向往。
    李砚书却拧着眉:“阿妩,你真要搬去那么?”
    崔氏也满脸不舍:“在家里住着多好,且不说咱们平日凑在一块儿说话绣花,便是孩子们每日一起读书玩耍,彼此有个伴,也更热闹。”
    大房俩口子表了态,二房夫妇俩也齐声附和,劝着李妩就在府中住下。
    一旁的孩子们听闻姑母和小表弟要搬出去,也都纷纷望向裴琏,七嘴八舌:“阿琏弟弟,你不要走,留下来一起住吧。”
    “我们一起玩弹弓,还能一起放风筝!”
    “对呀对呀,你一个人在乡下有什么好玩的,还是长安城里热闹。”
    裴琏虽是孩子,可在搬家这件事上,心意却如李妩一样坚定。
    来到外祖父家的第一天,阿娘就说了,会给他一个家。
    尽管表兄和表姐们都对他很好,可他还是想去自己的家,而不是这般寄人篱下。
    “乡下也会有年纪相仿的玩伴,我可以与他们玩……”裴琏嘴上这般说,其实心里想的是,他根本就不想跟小孩子们玩。
    小孩子们太吵了,有那钓鱼放风筝的闲功夫,他更喜欢自己看书,或是跟外祖父学下棋——他喜欢跟肃王家的阿狼玩,也是因为阿狼拳脚了得,和阿狼过招能学有所获,而且他知道无论是父皇还是阿娘,他们都想要自己与阿狼亲近,延续裴谢两家的深厚情谊。
    父皇和阿娘不会害他,他愿意听他们的话,与阿狼交好。
    “阿娘,等我们搬新家了,让寿哥哥、安姐姐还有绒绒表姐都来玩,好不好?”裴琏扭过脸,黑葡萄般的大眼睛一片天真无邪:“反正咱们家庄子大,他们一人一间屋都够住。”
    李妩低头,对上孩子澄澈的眼,也清楚他那点小心思——他不想留在李府。
    “好,到时候他们一人一间屋,想住多久住多久。”她应下,唇角带着柔柔浅笑,又抬起眼,望向对座的兄嫂们:“庄子里的家具与仆人一应都安排好了,就等着搬过去呢。我知道你们是好意,但我的确想去清静处休养一阵……哥哥,嫂嫂,你们可别再劝了,安安心心备好贺礼,待到下月初二,来我庄上喝乔迁酒就是。”
    “有酒喝就成。”坐在主座的李太傅笑吟吟道:“我没什么贺礼好备,到时候送你一幅字,你可别嫌弃。”
    李妩知道父亲这是在帮她打圆场,弯眸笑了:“外头不知多少人想求您的墨宝,女儿哪敢嫌弃。到时我定将您的字,挂在书房最显眼之处。”
    “那敢情好。”李太傅抚须,又扫过儿子们:“你们可不能学我,得好好给你们妹妹备上一份贺礼,不然阿妩不计较,我也不答应叫你们上桌吃饭。”
    李砚书哑然失笑:“父亲放心,定是厚礼。”
    李成远也信誓旦旦拍着胸脯:“明日我就去东市逛,定然给妹妹送份福气满满的贺礼。”
    “那我就先谢过两位兄长了。”李妩边说边起身,玩笑般的行了个礼:“到时候我让人多备几坛好酒,不醉不归。”
    说说笑笑间,搬家之事便也定下了。
    裴琏对搬家无比期待,每日起床第一件事,便是踮着脚去撕桌上的黄历。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天气也一日日的寒冷。
    待到十月初一这日,内外命妇照例入宫与太后请安,李妩便托两位嫂子将裴琏带进宫,让孩子与许太后见一面。
    崔氏和嘉宁自是欣然答应,一早就带着裴琏出门。
    对于皇宫的一切,裴琏只觉无比熟悉与亲切,见到许太后时,更是欢喜不已。
    祖孙俩抱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然而便是再不舍,天色一暗,裴琏还是得与两位舅母出宫。
    看着许太后泪花闪烁的模样,裴琏伸手擦着祖母的泪,小大人般安慰着:“祖母莫要哭了,我阿娘说了,以后每月的初一十五,都让我与舅母们进宫与你请安,再过十几日,我又能见到你了!”
    “还要十几日……”许太后悲从中来,只觉太难熬了:“琏儿,外头到底比不上宫里,不然你还是随祖母住在宫里吧,你在外头,祖母一颗心无时不刻都牵挂着。”
    “祖母不必牵挂孙儿,阿娘在东乡买了庄子,有屋舍有园林还有好大一片良田,明日我们就要搬过去了。对了,那里有一大片果林,种了许多的果子,下回进宫,我给祖母摘新鲜的果子吃。”
    自母子俩出宫,许太后放心不下,一直有派人打听母子俩的事。关于李妩在东乡买庄子之事,她也有所耳闻,只是没想到李妩是真想搬过去——看这意思,是想彻底避开阿玄,隐居乡下了。
    想到皇帝近来如同自虐般,没日没夜地忙着政务,半点不爱惜身体,许太后心下万分惆怅,再这样耗下去,没准哪一天,她真的会白发人送黑发人。
    等崔氏她们带着裴琏出宫,许太后颓然坐在清清冷冷的慈宁宫,静思许久。
    直到窗外最后一缕霞光被夜色吞没,她提起一口气:“玉芝,去紫宸宫把皇帝请来。”
    十月初二,大吉,宜搬家、宜出行。
    东乡地处长安东边二十里,依山伴水,良田肥沃,十五里外有个沣水镇,热闹富庶,平日乡里人不愿跑远了去长安,便在镇上采买,价格并不比长安贵多少。
    李妩买下的那处庄子伴着青山,出门便是条山上瀑布聚流的河,又因地势比其他村镇高处一些,视野极佳,站在门口可眺望东乡齐齐整整的良田以及周遭错落有致的村落。
    先前她过来察看时,就指着那一大片肥沃良田与裴琏道:“那些田地都是我们家的。”
    裴琏看着那些田,心下并无多少感受,大抵是父皇曾带着他看过大渊朝的疆域图——午后的紫宸宫格外静谧,父皇持着匕首,锋利刀尖划过疆域上的每一块,嗓音磁沉而平静:“这里、这里、还有这……都是我们的。”
    刀锋又指向灰色地区,父皇狭眸幽深地盯着他:“这些地方,现下虽未归大渊,但等你长大了,便可将它们变成大渊的疆域。”
    父皇的话语好似有魔力,那炽热而满怀期许的目光叫裴琏胸腔里的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十分振奋地点了头。
    可现在静心想想,父皇自己为何不把那些灰色疆域变成大渊的,还要等他长大?
    思绪被一片喜气洋洋的贺喜与爆竹声拉回,裴琏微微仰脸,望着庄园大门挂着热烈红绸的匾额,上书“静园”二字——
    字是外祖父所写,名是阿娘所定,取“宁静致远”之意。
    这处庄子有了新主人,周围的乡民们也来凑热闹,李妩早命人准备好喜钱喜果子四处散着,同时将自家的“情况”告知周围。
    “我们夫人姓李,夫家原是在江南做官的,可惜天不假年,早早去了,留下夫人和小主子相依为命。”是个有儿子傍身的寡妇。
    “夫人祖籍长安,在长安也有不少做大官的亲戚,你们瞧见我家门前那些马车没?都是长安城里那些亲戚前来恭贺呢。”是个上头有官罩着的寡妇。
    “我家夫人心善仁慈,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好。不过官家夫人嘛,规矩也多,平日喜好清静,不怎么爱与人交际来往。当然,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我们人生地不熟刚搬来,日后还请诸位乡亲多照应着。”是个深居简出又谦逊有礼的寡妇。
    仆人们提前准备好的话术,再加之拿人手短吃人嘴软,那些前来凑热闹的乡民们也都讨喜得说了些吉利话,便高高兴兴回去,将这新来的人家与村里其他人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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