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见面,好像总有雨。
    一眭眭陋巷水洼盛满污浊灯火,他砸破玻璃,发动一辆车,路上拨通电话,得到了一些命令,每一次呼啸而过的尖锐警笛都令她紧张万分,但只能僵僵坐着,像个临审判前的囚徒。
    他早知今日是陷阱,由通话反应判断,特机队上峰亦知,螳螂捕蝉,蝉却化作雀。
    喧嚣渐渐荒静,他们避开主路路障搜查,车停下,河水的声音在夜里湍急,也在心上哗拉奔流。
    听见他开门下车,她慌慌跟下,湿冷阴郁冻入心扉,他的声音却先传了过来,不远,但正在一步步渐远。
    “你走吧。”
    她循声奔前,绊到了什么,顾不上,爬起又追,但太黑了,她的世界真的一点光明也没有啊,生死一瞬时,她曾一度瞥见他模模糊糊的影,此时只有黑暗,连声音都消散在风中。
    能去哪里?
    算狠心吗?将她抛在此地,但能责怪他分毫吗?既然如此刚刚为什么又要救她?
    “不要!”
    第五区北临蒙河,与第四区隔宽阔河面相望,岸向东西延伸,若继续往东,可以到十三区,然后河流出首都区,他走的路正是朝东。
    此时心却比路更遥远。
    她凄喊,“姜狩,保安部,特机队,对我来说又有什么区别?我没有地方可以去。”
    还是回头了,不该回头的,红色身影在微雨中跌撞穿行,苍白的脸在黑暗里飘泊,远方灯火像野火罗织,都在搜捕,林东勋于电话中确认了她仍活着,令他将这张王牌带到安全屋,她不知他让她走已是抗命。
    但她确实无路可走,连盲杖也没有。
    “我不走,我宁可和你在一起。”,至少不是全然的孤独。
    他没动,而她摸索而来,忘了眼不见的人对细微声响把握得精准,仅凭一句话,便直往无前,她几乎碰到了他,错身瞬间,那张凄楚的脸令他不自觉伸手,抓住了她的腕。
    如此她便由一个牢笼落往另一个牢笼,由保安部到特机队,等候她的是另一个被摆布的命运,即便经过今夜,他们不会也不可能再碰面,她必会被林东勋牢牢藏起,作为胁制保安部的手段,对于一些政治事,他并非完全想不明白。
    事实是保安部与红尘会合谋,自导自演陷害特机队。
    若此时她能自由,这两个单位不过是回归原点,继续互斗罢了,事情并不会有什么变化,但扪心而问,他是不是下意识地逃避探问?她怎逃不都是死路一条?除非有红尘会的接应,而此时此刻并没有。
    然而,她牢牢反握住他掌心,冰凉颤抖却义无反顾,眼底紧含着惶惑不肯落的潮湿。
    “姜狩,我不走!”
    手机被汹涌河水吞没,第五区彻底封锁前,他们赶上一节高轨浮车,保安部与警察队将主力放在干道,猜到他会劫车,却没料到是大众运输,城市天眼密集,他们只用帽子稍稍乔装,很快会被发现。
    但胜在速度,只要抵达安全屋附近,保安部是绝对找不到的。
    “柳长官!这是十分钟前的影像,他们进入十三区了!”
    柳正河气得大骂,“警察队果然废物,AI辨识还要这么久?追踪到原藤美的讯号了吗?”,那条项链其实并不需要原藤美配合启动,只是一个谎言,只要她还戴着,就不会追丢,但她周围似乎一直有干扰,时断时续,总慢几拍。
    她到目前都没有按下启动键,又骂,臭女人,拿原藤惠威胁竟然抵不过一个相识三面的姜狩。
    他又怎懂,有些东西好像很短暂,很不可思议,但它是无比真实的,像烛火点燃,一明破暗。
    拉开一个破落窄门,空屋内有隐蔽通道,通往隔壁房子,再连通,再辗转,几次绕得晕头,最后才是真正的安全屋。
    此处所有讯号皆被特殊设备隔离,通话用最原始的地线,他回报抵达后,便在地上一张薄毡闭眼而卧。
    “我睡一下。”
    热烫的血还在奔流,剧烈痛感却渐渐麻木,由骨缝透出的疼根除不了,这么多年也无法控制,只要进入兽影激发状态,疼痛便与血流一起冲刷肉体,犹如地狱酷刑,但终究活了下来,还有没有别人?也许有,都是他接触不到的机密。
    除了疼痛,也适度消耗生命,寿数将较常人大幅缩短,但刚刚他想也没想。
    不要去想,很多事情,都不该他去想。
    长夜还有战斗,阖目,晕黄光线和湿冷积尘一瞬被隔离在外。
    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两人却似相隔万重关,今夜第一次,产生了一种深沉失落无可挽回的感受,好像刚刚生死交关之际来不及咀嚼的东西,此时此刻才真正有机会涌出,过去怎么填补也填补不满的内心空洞曾经在短暂时光中被填满,在她无知无觉的时候,又失去了。
    是她要跟来的,但有些故事,也是一开始就写好结局的,忽觉怨愤,又根本不知该怨谁。
    空洞漫延着将她彻底吞没,他的呼吸几乎没有起伏,好像这才是真正的抛下,她被这股无名怨愤激着开口,怨一些看不清面貌的他人们将人如提线木偶操纵。
    “小时候,是我带着我妹妹加入红尘会,每一日,我都对于那一个个不能挽回的时间节点后悔着......”
    他睁开了眼,身后人的声音里带着细小泣音。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真的对你很抱歉,我不是真的想害你,他们说没有人会受伤,你也不会,我真的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想让我妹妹活着,因为对不起她,现在......现在我也对不起你。”,她一泻千里地忏罪坦白。
    眼梢噙着小溪,眼泪流下面颊,滑过耳际,湿了颈,又落在地上搁浅成一滩,他回身看她,却无言,他早已知晓关于她的一切。
    唯情报中没有关于她的抱歉,他在意她的抱歉吗?除了命令要带她突围,还有那种想也不想便放任体内兽血奔腾流窜,只为了当下不令她死在保安部枪下。
    为什么?最近他问了自己太多为什么但都没有答案。
    沉默如冰冷海洋,她却不愿就此溺毙,有些东西包藏在谎言之下,但是是真实存在的,或是曾经存在过。
    “我出去把一切说清楚,公开说清楚,一切都是保安部的阴谋......我知道你经历很多痛苦,因为这样才被他们找到机会陷害你,为什么我们只能任人摆布?姜狩,”
    她任眼泪奔流,一道道冲刷,也像疼痛冲刷他的血管,“姜狩,或者我们逃走吧,好不好,逃到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好不好?再没人能找到我们。”
    冷冽中悲伤涌出,接着才是缓慢的,刺刺的痛,即便他们的相逢始于阴谋,但这场逃亡却冲破无数空洞的、虚妄的生命瞬间,如此短暂,如月晕的灵光乍现。
    逃走吧!好不好?
    身后已是废墟,也许未知之地还可能日出,没有任何思考便这样脱口而出,这一秒,这一刻,全然存粹的,突然惊觉,原来这就是心底最真实的想望,然而不待话音冷凉,灵光已永远逝去,她同时被愧疚之潮彻底击溃,当下,她没有想到藤惠,只想到了自己,只想与他逃离。
    可鄙可恨可怜。
    他见她泣不成声,却仍是无言,过去他从未想过离开,此时想了,却知道是不可能的,浑身滚烫的血只能狂舞至死像那个残酷故事,红尘会是这样,他又何尝不是?
    除了特机队,其实没有其他地方可以容身。
    他的沉默变成割人的尖利碎片,漫长寂静里,她苦挨着经历一个个霎那,再乘以百倍生灭。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这个问题盘绕在心一整夜,不敢问,此刻豁了出去,这个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
    “十四日前。”,他答了。
    林东勋在他第一次与她见面时,已经掌握,一调查,不难发现她的身份极有问题,加上柳正河曾来找他,那天保安部在医院试图秘密抓捕井式崇失败,事情也并非密不透风,各单位之间都有间谍。
    但十四日前,林东勋才告知他。
    那晚他没归营,凌晨昏昧时方回宿舍,白日训练后,林东勋扔出几张原藤美坐在柳正河车上的照片,没说别的,也没问他为何两度擅自离营,他不知道林东勋的想法,好像一切都并不重要,他为何落入陷阱?他怎可以落入陷阱?都不重要。
    只要最终指引向今夜,将这一局将军。
    十四日前,是他们过夜之后,“姜狩,我......”,她想说在谎言里并不全是虚假,即便很短暂,但她是真的......
    尖锐铃声划开稠密待解的心灵之谜,没有机会再多说什么,他立即起身接起电话,有些瞬间,一但掠逝便再也不能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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