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硬塞给他的,他还能如此珍爱。
    这人生在世上,究竟有何趣味。
    “你真是我生平所见,最假最无趣的人。”萧思卿薄饮了几杯,略带醉意。
    裴观手执杯盏:“萧兄交浅言深了,但我们,彼此彼此。”
    萧思卿还待说些什么,一个长随跑进来报信:“少爷!有信儿了!”
    他倏地立起,撞杯翻碟,身边的管家一把扶住萧思卿。
    “是不是她?”
    裴观搁下茶盏,就见那个扶住萧思卿的管事嘴唇不住颤动。
    心下了然,这就是燕草的爹了。
    再看萧思卿,醉中失态,颇有癫狂之意。
    这人,莫不是疯了。
    第133章 不幻
    嫁娶不须啼
    怀愫
    裴观没有立时就走。
    萧思卿要找的人一墙之隔, 就在阿宝身边。他自然要留下来,听一听是真有信,还是假有信。
    随即搁下茶盏, 取一枚樱桃送入口中。
    便见那长随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来, 裴观余光扫过,是一张抄录下来的身契。
    原来萧思卿除了四处走访, 还走了这个路子。
    正经大户人家买卖奴仆, 身契都在官府中有存着一份, 花点小钱, 买通小吏,就能知道卖到了何处。
    也因他有了官身, 才能如此便宜行事。
    萧思卿不蠢,燕草是何时卖出来的,往什么地方走会遇上什么战事,他心里都盘过一遍。人牙子也不会眼见打仗还往北边去, 说是卖到北边, 只是为了给萧家老夫人一个交待。
    他思来想去,最有可能的就是京城和京城周边。
    几处小官府都已经找过,那些身契上没有她的名字。进了京城,想入官府看这些, 不是花几个钱就成的, 颇费了些功夫才办成。
    双管齐下,一面四处打探城中妓馆,一面走官府的路子,终于在那几册厚厚的身契里, 找到了那个名字。
    年纪和姓名也都能对得上, 萧思卿盯着纸上主家的姓名:“这人……”
    那长随咽了口唾沫:“这家……刚到京城时在几家官牙私牙处, 买了许多年轻女子,不光看相貌,还看有何特长。”
    她并不美貌,可她会的东西,千金难得。
    萧思卿胸膛起伏,半晌才缓过气来,那必是被这家买去了。
    裴观只扫见了身契格式,小桌边只远远近近设了几处灯盏,光影错落,美是极美,只是瞧不清楚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端看那个长随脸上的神情,只怕不是个容易攀扯的人家。
    萧思卿将那张纸叠起来放进袖中,他回身见裴观还在:“裴兄见谅,我有急事,要进城去,你……自便罢。”
    “是何急事?若有我能帮得上忙的,萧兄但说无妨。”
    萧思卿颇有些讶异,裴观这人,不爱管别家私事,连听他都不愿意听。
    若是有人在他身边嚼舌,他会立时起身,离开八丈远,生怕听上一句就污了他君子的名声。
    没想到,他竟会主动问起。
    但萧思卿一口回绝:“不必,我自有门路。”
    他急着骑马进城,裴观好心提醒:“萧兄此时回城,城门已经关了。”说完才离开萧家,看萧思卿那模样,再听长随的回禀,并没查到林家头上。
    燕草改了姓名又改了年纪,萧思卿就算去官府把身契翻个底朝天,那也找不到人。
    他回到别院,进屋先问:“有吃的没有?”
    阿宝夜里吃了假蟹粉蟹肉,虽还没到吃蟹的时候,但厨房上专做素食的厨娘用蛋白蛋黄咸蛋,做了道假蟹粉。
    勉强也能骗骗嘴,总不能顿顿都吃苏坡豆腐肉。
    “怎么?你去萧家没吃东西?”
    “没吃成。”就算吃,桌上也只有樱桃笋脯,哪吃得饱。
    怪不得燕草做素食也是真君粥、煿金煮玉、山家三脆,还真是萧思卿调理出来的人。
    裴观坐下道:“给我下碗清汤面罢。”
    结香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厨房就送了清汤面上来,说是清汤,还是用菌菇吊的汤头,再把菌子切丝,盖上假蟹肉蟹粉。
    裴观自跟阿宝用饭,吃得更多了,素面也能吃一大碗。
    阿宝问他:“怎么样?他找你干什么?”
    裴观搁下筷子喝了口汤,再喝口茶清清口,这才道:“想是要说选官的事,只是还没说,就被打断了。”
    又将萧思卿找人的事说了一遍。
    裴观虽语音平平,但阿宝听他说话好似说书,不时便皱眉瞪眼,把裴观逗笑了。
    他本想将这事原原本本一次说完的,看她脸上满是关切,不由自主便将音调给改了,待说到长随拿出纸时。
    裴观停下话头,拿起茶盏,缓缓歇开茶盖儿,送到嘴边啜饮一口。
    阿宝急了:“然后呢?纸上写了什么?”
    伸手摇他,差点儿将茶洒了。
    裴观笑了一声:“灯火太暗,瞧不见上面写了什么,但他查不到。”萧思卿只怕从没想过,燕草不愿意回去。
    “对哦!”阿宝一抚掌,她把燕草改了名字的事儿给忘了,心里又为萧思卿找不到燕草高兴,正待要笑,又叹息一声。
    “怎么?”裴观见她突然叹息,问她,“他找不过来的,你不必担忧。”
    “不是因为这个。”阿宝托着腮道,“燕草的爹娘定也知道了消息。”心里必会期盼找到女儿,哪知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裴观没有说话,只是看看她,又笑了笑。
    这事阿宝决定瞒着燕草,免得她知道之后伤心难过。
    “那姓萧的不好,你不要同他多来往。”
    阿宝这口吻,让裴观挑起眉头,真像是妻子说的话。
    两辈子头一回听见她这般霸道,裴观虽笑,却缓声对她道:“我与萧思卿性不相投,但所爱者要见其恶处,所恨者也要见其善处。这人还是有可取处。”
    “譬如什么?”阿宝满脸不信。
    是他包了游船□□喝大酒啊?还是他胡闹一番害得燕草被卖?要不是燕草自己聪明,就真被卖进妓馆中去了。
    “他这人,调香制墨炒茶篆刻件件精通,仿古画也是一绝。”玩得比琴棋书画要更偏门,还样样都拿得出手来。
    好像就是因此……齐王曾想将他收入门下。
    裴观想起此节,记在心中。
    两人正说话,戥子端着药盅上来:“喝药了。”
    阿宝故意在裴观面前重重叹息一声,嘟嘟囔囔:“又要喝,每日里喝药,我都成药罐子了。”一面说一面冲戥子使眼色。
    戥子背过身,对阿宝眨眨眼。
    药盅里头盛的是酸梅汤,等会她喝假药,可得装得像些。要是被姑爷看穿了,不会罚姑娘,定然要罚她。
    “已经晾过了,不烫的,一口喝了就不苦了。”
    “一口喝也苦。”
    两人一唱一和,从小撒谎作假就必得演得有九分真,把每天说的话都说一遍,大人们才会相信。
    “今儿的点心是山楂糕,用酸甜味儿盖一盖苦。”
    阿宝眉头大皱着,捧起药盅来,也不用勺子,当真一口气喝光了。
    放下盅儿往嘴里塞了一块糕。
    裴观不知她喝的是酸梅汤,还道:“今天这山楂糕闻着真酸。”又哄阿宝,“待过几日药吃完了,再摸摸脉。”
    “我可不喝药了。”
    说着冲戥子挤眼睛,戥子赶紧将药盅撤下去。
    裴观看她受不住这苦意,还特意让厨房再给阿宝做碗酥酪来:“那酸的,怎么压得住苦,得甜的那成,酪上多搁点蜜。”
    阿宝又乖乖吃了酪,糊弄完裴观,洗漱过躺到床上,今儿她大概要作梦的,得把裴观赶到外头榻上去睡。
    阿宝躺在床上,山间夜里确是比城中凉爽得多,可她平日每天都喝药,今儿没喝,一时竟没了睡意。
    珠儿的事,大妞的事,还有燕草的事,在她脑中来回。
    在床帐里头翻来翻去,翻得外间的裴观听到声音。
    他还以为阿宝是因为燕草的爹娘才睡不着的,隔着帘子对阿宝道:“你也不用太忧心了,还是不报平安的好。”
    阿宝将脸埋在锦被里,蹭着丝绸被面,眼睛盯着窗,看外头月晕松影。
    也是,为人奴仆,身不得自主,不告诉她爹娘才更好。
    直听见裴观在外头榻上已然熟睡,她这才睡了过去,眼皮子阖上之前,还在心里叮嘱自己,看看那姓许的,究竟好不好。
    阿宝许久才又入梦。
    上回梦中红姨病故,她哭得两眼红肿,戥子也是一样,结香去厨房要了煮鸡蛋,给她们俩滚眼睛。
    第二日醒来,阿宝眼睛便酸得睁不开。
    这回又入梦,梦里已然是冬日。
    裴三夫人一身遍地锦灰鼠皮小袄,坐在临窗榻上,屋外正在落雪,屋里点着银霜炭。暖烘烘一丝烟气也没有,她慈爱的看着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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