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回:“还送了八盆菊花来,四盆白玉珠帘,四盆紫龙卧雪。”
    裴珠听见许家,心中一动。
    但她眉不动眼不抬,只顾低头忙手上的活计。
    裴三夫人看在眼里暗暗点头,就该这般沉得住气才好,吩咐小满:“也回八盆菊花去,挑同色的就好。”
    阿宝看看许家的帖子,又想起裴观说的话,得意失意时都一样的人家,才敢将妹妹女儿嫁过去。
    才这一点风吹草动,别家缩身且不及,许家却在这时候送了花来。
    裴三夫人没说那八盆菊花怎么分派,小满就吩咐婆子把菊花都搬到架子上,这八盆一摆,方才还空落落的花架子,立时半满。
    裴珠又做了会儿针线,她猜测母亲要与嫂嫂谈一谈许家的事儿,便借口身上乏了,回去自己院中。
    要是原来阿宝定要跟上去送送,这会儿知道她是故意退走。
    裴珠人刚绕出垂花门,裴三夫人就搁下茶盏:“阿宝,你别瞒我,六郎在外头做了什么事?”
    阿宝眨眨眼儿。
    “你要是同我一样,也住在这后院中,我也不问你了。”依着儿子的脾气,必不会告诉阿宝外头的事。
    可依阿宝的脾气,就在她眼皮子底下,她不会不问。
    留云山房刹时热闹又刹时冷清,裴三夫人在后院也知道动静。
    “六郎上了弹劾奏折。”
    裴三夫人身子都直起来:“他弹劾了谁?”他一个国子监博士,八品的小文官,能弹劾谁去?做什么要沾这些?
    “母亲莫要惊慌,六郎弹劾了宋祭酒,他体罚生员至死,还有克扣师生膳食。”她听裴六郎说过,他上奏折那可对得很!
    谁知裴三夫一听,身子一软,差点儿倒下去。
    陈妈妈伸手想扶,她哪儿有劲,还是阿宝一蹿过去,牢牢托住了婆婆:“母亲,六郎做的事是好事,是正事!”
    裴三夫人自请媒人上门求娶阿宝,就再没有不满过阿宝的出身。
    直到此刻,她才忍不住摇头:“你不知道!”
    “宋祭酒是六郎的先生,还是六郞父亲的先生!他这是以下犯上!”说得难听些,那就是欺师灭祖!
    光是一个以卑诬尊的罪名,要是扣到他身上,这辈子都再无清白了。
    读书作官的人,最要紧的便是清白二字!
    怪不得今年请辞青的帖子这样少,以今上那喜怒难定的脾气,京城当官的人家谁还敢这时候与裴观有来往?
    裴三夫人越说越喘不上气来。
    阿宝不住给她抚着心口,陈妈妈拿来鼻烟壶,阿宝拔开玉塞送到裴三夫人鼻尖,让她轻嗅。
    好半日裴三夫人才缓过神来,她心里虽急,也没怪在阿宝头上。
    男人们要办事,哪一个会先问过女人?
    哪怕观哥儿爱重阿宝,这种事也不会问她。
    “那奏折送上去多久了?”裴三夫人急问。
    “总有五六日了。”阿宝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她一面替裴三夫人顺气,一面道,“母亲说的这些,六郎在做之前必然想过了。”
    “他不是三岁小儿,其中利害比咱们更清楚。”阿宝当着裴三夫人的面,不情不愿把自己也归在不知利害的那一类里。
    “我问过他,上奏折前有几成把握,他说有七八成。”
    “若是行军打仗,有七八成把握的仗那就稳赢了。”
    裴三夫人喛声叹气,她看阿宝一眼,心中道这儿媳妇到底出身武家,对文人的事儿实在一窍不通。
    “你这孩子,你不明白!”裴三夫人长叹,“观哥儿是对的,陛下去查也会知道他是对的。若无实据,他不会贸然上奏折,弹劾的还是对他有师长之谊的宋祭酒。”
    “可这事,不看对错。”
    阿宝怔住了,不看对错,那看什么?
    陈妈妈几个除了跟着发急,连大气都不敢出。
    阿宝想了片刻,沉声道:“若是赢不在对错,那他搏的就是陛下的心意。”
    “我信他,请母亲也信他。”
    裴三夫人盯住阿宝出神,见她脸上果然没有半点慌张的神色,经不住问:“你就不怕?若是陛下震怒……这百年才成的建安坊,也不过半年就空了一半了。”
    阿宝眉眼一松,竟尔笑起来:“六郎原是让我别告诉母亲的,可我不想咱们都像上回那样,被关在二门里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我不怕,母亲也莫怕。”
    裴三夫人望着阿宝的脸,她年岁还小呢,又新嫁守孝,脸上绒毛未褪,却偏偏那么定得住心神。
    她半晌都说不出话来,直到阿宝问:“娘,许家请咱们去赏菊,去不去?”
    裴三夫人先是怔忡,跟着道:“去,拿帖子来,我亲自回信。她既盛情相邀,咱们当然要去。”
    此时还能请她们赏菊,已然是一片盛情了。
    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叫外人看轻。
    裴三夫人望了眼外头的花架子,又道:“搬两盆白玉珠帘,两盆紫龙卧雪,送到七姑娘院里去。”
    第155章 【一】
    嫁娶不须啼
    怀愫
    阿宝一刻不停, 回屋就赶制那件羊皮衣裳。
    皮子揉得差不多了,整块的羊皮用小刀割下方方正正的一块,又找出几件裴观深秋穿的夹袍, 让丫环们提着给她挑。
    裴观性喜素淡, 他的衣裳多是些月白、竹青、天水碧的,也就是冬日才有几件墨色玄色的衣裳。
    看来看去, 挑出一件来:“就这件玄色的罢, 他本来就瘦, 穿玄色的袍子更显不出来。”
    让螺儿把那玄色袍子拆开, 把羊皮垫在里头。
    螺儿做过许多新式样的衣裳,皮料子做两面烧的, 或是单面烧的都有。
    单单夹一块羊皮,那算什么?
    她捧着羊皮问:“姑娘是不是要做个皮坎肩?”
    “不是,你只管拆了这件袍子,我来动手。”阿宝针线差着些, 鞋子她做得快, 这种好料的袍子上头,她几针一动,就显出针脚来了。
    螺儿瞧得仔细:“姑娘让我来罢,我必做得叫人看不出来。”
    先用粗针再用细针, 全穿细线, 将那件拆开的夹袍里缝上羊皮再两面一合,提溜起来一看,与原先的没什么两样。
    “就算上手去摸,也难摸出来!”戥子摸了一把, 须得摸到了边角, 才知道里头垫着东西。
    阿宝把那件袍子挂到衣架上, 就等裴观夜里回来给他看。
    她还想套上试试的,让戥子拿擀面杖来,把丫头们都退到屋外头去,叫戥子打她一杖,看看疼不疼。
    吓得戥子眉毛乱飞:“活祖宗,你可饶了我罢!”
    阿宝悻悻,但挨打这回事,只要护住了胸背腰,那就出不了什么大事儿。
    “咱们那好用的棒疮药呢?也都找出来。”金疮药、活血丹都在她陪嫁的小药匣子里头。
    戥子咽了唾沫,悄问她:“那个“弹劾”,就真这么厉害?姑爷还得挨板子?”不会跟那戏文里演的一样罢,民告官先滚钉板。
    要是真滚钉板,可怎么好?滚上一圈,就姑爷那身板还不废了。
    老爷在辽阳,阿兄又随军,要出点事,没人帮手啊。
    这一家子都在守孝,朝里没人!
    戥子越想越替阿宝发愁,阿宝看她那模样,伸手捏她面颊肉:“你愁什么?天塌下来也不用你顶着。”
    两人正说话,裴珠屋里的荼白来了。
    荼白立在廊下:“我们姑娘请六少夫人去看看花样子。”
    这就是个由头,谁不知道六少夫人只会做鞋子,还得是素面的鞋子,半拉荷包还绣两个月呢。
    请阿宝去看绣花样子,就是有话对她说。
    阿宝闻言知意,立起身来,跟着荼白往裴珠院中去。
    裴珠换了身月白色绉纱夹袍,歪在引枕上,桌上摆着一盆白菊。是上房送来,丫头们选了盆开得最好的,放在屋里让她赏玩。
    “阿宝……”裴珠轻唤阿宝一声,看了眼桌上的白玉珠帘。
    菊瓣如垂丝,风一吹,还真似深闺美人床前珠帘摇曳。
    嫁的人还没定,嫁妆已经在收拾得差不多了。
    裴珠好几回去上房请安,都见着母亲屋里在开箱子,陈妈妈和小满只要看见她便笑吟吟的。
    将要出嫁的姑娘,娘家更要优待。
    裴珠心里明白,面上装着不知情,偶尔裴三夫人还会问两句她喜欢什么样式。就连这些,她都不能明着挑,四平八稳,样样都夸。
    大件的家具早就打好了收在库房中,裁秋衣的时候,别人都还做素的,只有她与裴珂裴瑶三姐妹,还另选了艳色的料子。
    这是给她们预备起四季衣裳了,做得再早些,恐怕家常衣裳的花样料子不时兴了。
    裴珂道:“大伯母体恤咱们。”怪道母亲走时说,只要孝敬了大伯母,嫁妆上的细琐事她是绝不会苛克的。
    要是嫁了人,一屋子的妯娌姊妹满堂坐着,偏新嫁娘穿一身过时的衣裳料子,岂不叫人背后耻笑。
    首饰自也一样。
    过日子,便是这些细处磨人心。
    裴瑶裴珂姐妹俩,明岁开春便都要出阁了。
    “母亲是不是应了去赏菊?”裴珠素手拨弄那垂丝菊瓣,轻声问阿宝。
    阿宝点点头:“应了,怎么?你又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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