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声音清漫,带几抹倦懒引起的沙哑。
    这样的三郎,让张文璧身边的婢女们齐齐脸红。
    张文璧冷眼扫向婢女们,婢女们生怕她发火,连忙低头,不敢多看家中三郎。
    进了里屋,关上房门,张行简为二姐倒茶后,听到张文璧冷声教训他:“你是嫡系仅存的郎君,一言一行被千万双眼睛看着。既然受了伤,就不要开窗,更不要靠在窗边,勾我的婢女。
    “张家主母需要千挑万选,你不可随意敷衍。”
    张行简倒茶的手停顿了一下。
    他脾气甚好和地整了一下衣襟,从善如流:“是我言行不妥,多亏阿姐指正。”
    张文璧眉目稍缓。
    她望着张行简出了一会儿神,透过这样秀美温润的少年,她似乎看到当年那个被她牵着手、一路领入大门的乖巧幼童。
    当年那个眼中总是噙泪、笨手笨脚的幼童,长成了如今这个钟灵毓秀、让整个东京女儿郎都为之倾心的少年。
    时光到底未辜负他们姐弟。
    张文璧便问起张行简一路收获,为何受伤,可曾吃药。
    张行简随口:“些许政务上的磋磨,阿姐不必忧心,我可以处理好。”
    张文璧却记得自己刚才进院时,听到长林口中的“孔相”二字。她疑心弟弟受伤与孔相有关,弟弟如今布置也是针对那人,她唇动了动,欲言又止。
    张行简察言观色:“阿姐可是要问孔相?”
    张文璧立即:“与张家无关的人,你政务上的敌人,我问什么?我今日来,只是为了你的婚事——我与沈家说好,过两日让你去相看他家年轻娘子,把你的婚事定下,好让大家放心。”
    张行简目光微微闪了一下,没说话。
    张文璧放缓语气:“张家能否崛起,系于你一人之身。大哥当年的事……我们不能再重复了。沈家是东京新贵,靠着军功步步高升,威望直逼天家。我们需要重入东京的机会,他们也需要有旧世家领路。如此天造地设的婚姻,张月鹿,这是机会,我们不能错过。”
    月鹿,是张行简的字。张月鹿,是天上的星宿,代表月亮。
    这样承载着祝福的名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张行简回过神,微微一笑:“我没说不好,这本就是我的期待。我只是奇怪为何让我相看,二姐难道没有直接挑选好适龄的沈家娘子吗?”
    他总这样不紧不慢,张文璧跟随着他放松下来,微有些笑意:
    “我是有相看好的,但是,也得给沈家面子。
    “你不知,沈家适龄的娘子,一共两位。沈家嫡系的二娘子名唤沈青梧,虽是嫡系,却是妾室所出;还有一位便是那位大英雄沈杰的遗女,沈青叶。
    “沈家主母与我交底,论品性,论容貌,都是那位沈青叶拔尖。沈青叶唯一不好的是体弱多病,父母早亡,但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她是英雄的女儿,我们家需要这样的点缀。何况听说她性情温柔和顺,岂不是会成为你的贤内助?
    “而那个沈青梧,是东京出了名的混账王,力大无穷专捣乱,不是拆墙就是打人,从她小时候开始我就听了她不少故事……就是没有沈青叶,我也不会选她。我们家……绝对容不下这样的小娘子,你是知道的。”
    因为一些旧事,张家对这一类的娘子敬而远之,尤其是张文璧。
    张行简颇觉有趣地笑了一声。
    他将这些当八卦来听。
    张文璧交代他:“所以,相看一事只是过场。你到时只可对沈青叶点头,只可与她定亲。”
    张行简点头。
    张文璧并未再多说,她知道这位弟弟无论在外多么八面玲珑,实际上是一个懒惰的对什么都可有可无的人。婚姻既对他可有可无,他自然会遵照自己的意思。
    只是提起沈家,张行简想起一事,目光闪烁一下,询问姐姐:“我未入京时,被一个姓沈的少年郎救了。他留下一方帕子给我……不知阿姐是否知道,这和沈家有没有关系?”
    张文璧思忖片刻,纳闷:“没听说沈家儿郎出京过。两国谈判后,他们要么在边关,要么已经比你更早地回来了,你怎会遇到?唔,沈家那两个小娘子倒是与你前后脚回来。”
    张行简:“那我派人查一查吧。”
    张文璧抚掌:“如果真是沈家人救了你……这门姻缘,更是上天注定的。张月鹿,你懂我的意思吗?”
    张行简嘴角隐着万分随和的笑:“我懂。”
    ——阿姐的意思,是无论真假,救命恩人都应该是沈家人。若无上天注定的姻缘,那便人为制造。
    这门亲事,他们势在必得。
    --
    金风荐爽,丹桂香飘,沈家到处都在为那以赏花为名号的相看宴做足准备。
    只有两位适龄的娘子,并不知道自己的作用。
    沈青梧领了两身新衣,大清早又被量身,说要给她再制绣囊。她新奇又奇怪,心情却很好。
    正好沈青叶醒了,要见堂姐,沈青梧便去见妹妹。
    安静的闺房中,帷帐内时而传来几声咳嗽。奶嬷嬷进门,便看到沈青梧坐在地上茵毯上,在玩一个九连环。帷帐内虚弱的咳嗽声那么明显,她都如同没听到一样。
    奶嬷嬷皮笑肉不笑:“二娘子没去熬药吗?”
    沈青梧抬头看这个老婆子一眼,眼神平静。
    又没有人吩咐她要去熬药。
    奶嬷嬷被她这种事不关己的眼神看得生气,账内沈青叶羸弱的声音及时打断了这种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嬷嬷,是我叫堂姐陪着我玩的,已经有婢女去熬药了。”
    沈青叶轻轻掀开帘帐,露出一张娇颜,气喘微微,目带三分柔软笑意:“嬷嬷可是有事嘱咐?”
    她也不懂,为何沈家主宅人对堂姐有这么大的敌意,连仆人都瞧不起堂姐。她只能尽力护着堂姐罢了。
    奶嬷嬷面对这样温柔的小娘子,语气都放软几分:“我来给两位娘子看看张家三郎的画像,免得你们到时不认得他。”
    她麻利地卷开画轴,对着面颊骤然绯红的沈青叶笑:“不过认不出也没关系,小娘子这样容貌,张家三郎必然认得你。”
    沈青叶心脏咚咚,被调侃得面红耳赤。她拉着沈青梧找掩饰:“堂姐,你也来看看画像……唔。”
    沈青叶声音停顿了一下。
    沈青梧听得一清二楚。
    那奶嬷嬷还在夸张家三郎如何优秀,沈青梧低头看眼画像,便明白沈青叶为何迟疑了。
    连她望着这画像,都出神了一会儿。
    真人比画像更好看。
    --
    “青梧,青梧!”一叠声的青年声从头传来,一只手臂搭在了沈青梧肩上,“叫你半天你不应,走这么快做什么?”
    沈青梧抬头,见到来人是沈琢,她的大哥,刚从战场回来。
    这个家,在便宜堂妹到来前,只有沈琢总是追着她,对她问东问西。
    沈琢搂着这个妹妹,嬉皮笑脸:“听说你和青叶一起看画像,你掉头就走了,什么意思?娘知道了,又要骂你不懂事了。哎,怎么回事?”
    沈青梧静默。
    沈琢俯身轻声:“有什么难题?哥哥不能知道?”
    沈青梧想了想,告诉他:“我认识他。”
    沈琢:“你自然认识。张家的月亮,东京谁不认识?”
    沈青梧抿唇:“不是,我救过他。”
    沈琢诧异。
    他听沈青梧言简意赅地描述了凶险的救人过程,他既生气妹妹这样铤而走险,又为妹妹高兴:“这么说来,张家三郎也认识你?”
    沈青梧想到少年在熹微薄光下拼命挣扎的浓长的眼睫,她心空了一瞬,道:“我不知道。”
    沈琢却很高兴:“无论如何,你有这段缘分,比什么都好。你既然将帕子给了他,他总会知道是你的。青梧,这门亲事,是你与他再续前缘。”
    沈青梧没反应:“不可能。”
    沈琢正要不悦,听她平静无比:“没人会选我。”
    沈琢望她片刻,慢慢说道:“青梧,你要相信,这世上,一定有人超越所有的狭隘偏见,跨越所有的误解难题,只选你。
    “这人也许就是张行简。”
    日光下,沈青梧抬起的眼睛,荡上一重潋滟金光。
    第5章
    怎会没人选沈青梧呢?
    因为有眼睛的人都会选沈青叶吧。
    沈青叶面薄,自然不能让关注点只在自己一人身上。她轻轻柔柔地说堂姐:“为什么要选我?那位张家三郎,真论起来,是姐姐一人救的。姐姐带他上车,带他逃脱追杀,因为他,姐姐落入险境。张三郎一定和姐姐有缘分。”
    沈青梧反问:“我救过他又如何?他又不认得我。这叫什么缘分?”
    沈青叶怔了一下,答:“救命之恩,当……”
    她脸微红,说不出口,一脚踏入室内的沈琢笑道:“当以身相许。傻青梧,他不知道,你不会让他知道吗?”
    沈琢端详沈青梧,见这个妹妹虽然常年不爱说话,却一贯坐得笔直,腰杆挺拔,细看之下,眉目也有几分秀致英气。
    纵然不如沈青叶一样美得楚楚动人,可也有个好皮相。
    沈琢一把搂住沈青梧,挤眉弄眼地调侃:“妹妹,我看那张家小月亮,一定是和我妹妹有缘的。”
    沈青叶也在一旁含笑。
    沈青梧半信半疑,拿起一面铜镜端详自己。
    她本不期待什么张行简,也不觉得自己救了张行简,故事就会如何发展。但是沈琢与沈青叶都相信那类“以身相许”的故事,都说张行简必定要报答她,说这相看宴,是为她准备的。
    在哥哥与妹妹的戏谑中,沈青梧将玩笑话当了真。
    她知道自己本是淤泥,本是枯草,可她也期待那月亮投她一眼。
    她知道自己本不应奢求这些,但是若能嫁人,能离开沈家,天高任鸟飞,她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一些?
    因为这些由旁人引出的期待,沈青梧对张行简也多了许多莫名的关注。
    她胡思乱想:相看宴上,张行简会不会认出她,会不会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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