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梧没吭气。
    她心想捡纸鸢的话,进屋子干什么?必是张行简诱拐小孩……
    沈青梧不说话,提着菜扭头就要进灶房。那叫阿文的小孩在原地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总是一脸冰冷、看着很凶的姐姐,似乎不是鬼,也不会将他吊起来打一顿。
    果然屋中那个哥哥说得对——“她不会打你的,别怕。姐姐只是不会说话,不喜欢说话,却是很好的姐姐,阿文不用怕她。”
    阿文到底是小孩,没有大人那样对人固有的成见。他犹豫很久后,踟蹰上前,抓着自己的纸鸢,在沈青梧身后结结巴巴开口:
    “姐、姐、姐姐!”
    他说完就贴着墙要溜走:“我姐姐过两天要办定亲宴,镇上村上的人我们家都请了。我姐姐也请你们……我、我话说完了!”
    沈青梧回头诧异,那小孩已迫不及待地爬上墙溜走了。
    沈青梧沉默。
    她从灶房出来,推门进屋子,张行简坐于床间,捆绑着他的布条,明显没有被人动过——沈青梧对自己打的结,心中有数。
    她实在奇怪:张行简不打算逃脱吗?他就这么坐着?
    沈青梧问他:“那个阿文,请我们出门做客?”
    张行简彬彬有礼:“听起来是这样的。”
    沈青梧坐到他旁边,手随意地搭在他膝上,他低头瞥她。
    沈青梧莫名其妙。
    张行简:“不动一根手指头。”
    沈青梧:“……”
    她愤愤不平地将手挪开,不碰他一下,向他扬下巴,示意她非常诚信。
    张行简这才露出些客套的笑容,回答她的问题:“阿文家中有个姐姐,与人定了亲,就在这几日。那家人听了阿文的话,对我们这个邻居很好奇。但是你整日不在家,我又是……”
    他向她示意自己被捆绑的样子,微笑:“我又是这副见不得人的样子。所以那家人总是碰不到我们,最后就成了阿文做传话筒。”
    沈青梧回忆:“我以前租院子时,没听说他们家女儿要嫁人。那时候……”
    她停顿一下。
    那家人无意中见过张行简昏迷的样子,还打听过张行简,被她以“这是我夫君”搪塞过去。这才几天,那家女儿就要嫁人了?
    张行简微笑:“是定亲。”
    沈青梧奇怪:“你特意强调什么?我又不是不知道定亲——就是你和沈青叶做过的那样,定亲就和成亲差不多,没有意外就会成亲。”
    张行简沉默。
    他半晌说:“定亲还有一个意思——是成亲太繁琐,双方暂时不想成亲,但为了防止意外,会提前定下。”
    沈青梧好奇问:“定亲会准备什么?”
    张行简:“为何问我?”
    沈青梧理所当然:“你不是很有经验吗?”
    张行简微微笑:“不是很有经验,听不太懂沈将军的意思。”
    他此时的笑容有些奇怪,透着几分冷,沈青梧再迟钝,也意识到他不悦。她想这人脾气真大,昨晚的事,生气到现在,还继续阴阳怪气。
    沈青梧很宽容地不与他计较。
    她开始准备起来:“我们去参加定亲宴,是不是要给人备礼物?我们要买新衣服吗?可我没有新衣服……”
    她回头,责备地看眼张行简:都怪他不肯学女红,不肯帮她缝衣服。
    张行简当做看不见。
    他目光闪烁,见她真的期待起来别人的定亲宴,他问:“你想去?”
    沈青梧:“别人都邀请我了,为什么不去?”
    张行简:“我也去?”
    沈青梧心不在焉地应一声,她转过身来催促他:“定亲宴需要准备什么?”
    她不敢说他有经验之类的话,怕他又装不懂,她换个说法:“张月鹿见多识广,肯定知道吧。”
    张行简瞥她一眼,缓缓开口。
    沈青梧作出恭敬听从的样子。
    她心中得意夸自己:我真聪明。
    --
    镇上邻居家的定亲,与张家、沈家那种大家族的定亲,是完全不同的。张沈二家定亲要挑选良辰吉日,但沈青梧如今邻居的定亲日,连黄道吉日都不是,让沈青梧颇为迷茫。
    沈青梧不懂这些,张行简又不说话,她只好认为这是人家的风俗。
    沈青梧没有被人特意邀请过,她很重视这一次,哪怕只是一段时间的邻居。不管张行简怀着什么样的心思,她都认真地准备,甚至按照张行简的建议,买了一盒点心当做礼物。
    张行简也终于能走出那宅院。
    临出门前,张行简唤住她,问:“你便这样去做客吗?”
    她威风凛凛、弯弓拉箭,不像要去做客,像要去捣乱。
    沈青梧不解。
    这是她最好的武袍,衣服是她穿过最好的料子。她怕筵席上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特意简单干练。她哪里做的不好?
    张行简道:“沈将军不要吓到别人,我们邻居只是普通百姓罢了。”
    他活动自如后,拖着手脚上的拷链,拉她坐下,替她整理妆容。他帮她换一个简单的女子发髻,笨手笨脚的模样扯得她头皮疼,但沈青梧安静十分,一声不吭。
    张行简低头看她,想看她痛不痛。
    沈青梧眼睛看着他:“很好看。”
    她解释:“我知道这样很好看,只是我自己梳不好。”
    张行简垂眼,袖中手颤了颤。他故作无事,继续为她挽发:“我梳的也不好,只是看旁家娘子这样梳过。不过我只能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了,妆容之类的,我怕毁了沈将军的脸。”
    沈青梧说:“你去学。”
    张行简沉默,半晌笑:“……沈将军先换身女儿衣着吧。”
    他一点点后退,站在门框边,沉静地看着她。
    日光从外照入,完完全全地落在她身上,她飞扬的眉毛、挺秀的鼻梁、紧抿着的唇,完完全全地被张行简看着。
    最后出门的沈将军,变成了一个英秀的沈青梧。
    她衣着依然干练为上,袖间、衣襟口却都有好看的木兰花做装饰。这是张行简从她一堆武袍中挑出来的唯一有些女儿气质的衣裳。
    她没有描眉没有涂粉,因为张行简说,若是不会的话,不如普通些。
    沈青梧经过收拾,自己也觉得自己比寻常时候漂亮些。她便想插一朵花在发鬓间,为此专门去外头转悠一圈,让张行简忍笑不语。
    沈青梧最后在张行简的帮助下,心满意足地在发鬓间插了一朵橙色菊花。
    她挽上弓,站起来。
    张行简笑:“嗯?”
    沈青梧顺着他目光,落到自己背后的良弓上。她舍不得这把好弓,但是她也确实怕吓到别人,只好不甘愿地放下心爱的弓,抱着盛满点心的木盒出门。
    沈青梧问张行简:“真的送点心就够了?你莫不是诳我,想看我笑话?”
    张行简侧头,目光落到她身上,落到她发鬓间的那朵花上。
    他忍不住想到很多年前,十六岁的沈青梧插着一头花,蹑手蹑脚地跑进赏花宴,让宴上那些男女敢怒不敢言。那个十六岁的沈青梧,将自己打扮得花里胡哨,却得到了一个很不好的结果……
    张行简垂下眼,心间缩了那么一下。
    他的手腕隔着拷链,被沈青梧托住,她将内力输给他。
    沈青梧问:“你手还很疼?”
    张行简回神,看着她发鬓间的花,慢慢说:“还好。”
    沈青梧道:“你若是不那么狡猾,我就为你摘掉锁链。你日日受罪,何必故意忤逆我?”
    张行简不语。
    他需要这疼痛,来提醒他不可耽于欢乐,不可沉浸于虚假。他陪她做一场戏,曲终人散后,她离开后,他该如何?
    他清清楚楚地看着一切的发生,冷静地为自己寻找着出路。
    张行简再一次看她发间被风吹得颤栗摇晃的花叶。
    张行简目光屡次落到她发间,沈青梧再迟钝,也知道他在看什么:“不好看?戴花很奇怪?”
    张行简微笑:“沈将军喜欢便是,管别人如何?”
    沈青梧点头:“说的在理。但是……好不好看?”
    张行简撇过脸,指给她:“沈将军,这就是那户人家,我们过去吧。”
    沈青梧跟着他,淡漠问:“好不好看?”
    她拉住他的手,大有他不说,她就不放开的意思。
    二人在来来往往的门户前拉扯,不少人偷偷看来,一是看这郎君清隽多雅的姿容与寻常人不同,二是看这出男来女往的免费戏码。
    张行简脸一点点发烫。
    他别过脸,轻声:“……好……”
    “姐姐!”清脆的男童叫声,将沈青梧吸引过去。
    沈青梧看到男童竟然跟自己打招呼,立即开始注意形象。她笑不出来,便仓促松开自己抓着张行简不放的手,认真地端正走姿,走向那男童一家人。
    张行简在背后,轻轻地将那两个字说完:“……好看。”
    黄叶飘零,落在他身上。
    沈青梧忽地回头,向他看来。
    张行简移开目光,调整了一番情绪,才带着他惯有的疏淡笑容,帮沈青梧向这家人问好。沈青梧不会说话,他需要充当这个交际角色。
    沈青梧听他说话不紧不慢,说的这家人一愣一愣的,她不禁弯眸,虽然听不太懂他文绉绉的词,但她连连点头,表示他说得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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