俊美的郎君神游天方回来,修长手指抓着一把石子,竟找不到可以下的地方。
    沈青梧好整以暇地趴在桌角另一边看他,见张行简茫然了好一会儿,镇定地将已经落脚的一子剥回掌心。
    沈青梧:“……”
    不是说落子无悔,君子重诺吗?
    他收回了一子后仍觉不够,又连续收了好几子。他终于觉得棋盘能看懂了,才满意地继续下棋。然而他接下来的棋路依然很臭——下一会儿,神游一会儿;手下棋盘再次混乱。
    沈青梧默默想到自己曾经在东京张家偷看过的张行简:他抓着长林下棋,棋技连长林都比不上。
    沈青梧甚至觉得自己都能赢了张行简这一手棋。
    听闻擅棋者,皆智谋出群。张行简这样心机深沉的人,绝不是下不好棋的人,但他确实下不好,只能说明……张月鹿下棋时一直在走神,根本不用脑子。
    他很懒。
    他可能比很多人以为的,要懒得多。
    沈青梧窥测到他不为人知的一面,唇角微微翘起。
    可爱的懒散的随意的敷衍一切的月亮……连盘棋都下不好,简直不像是博容的弟弟。
    这会是个连博容都不知道说什么的坏学生,自己绝不是博容教过的最差学生。
    沈青梧脑中想象博容与张行简对弈,会如何无言以对;再想象自己与张行简杀一局,会如何杀得张行简片甲不留。
    她眼睛乌黑欲滴,趴在桌上,唇角翘得更明显了些。
    张行简手中抓着一把石子,神游到了她身上。他看她乖巧地趴在那里一动不动,眼睛明亮清透,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虽然不笑,唇角弯的弧度却比平时深一些。
    她这么安静地趴在那里。
    张行简心口微跳。
    他问:“怎么不说话,也不动?”
    沈青梧:“你不是说让我不要动,认真扮傻子吗?”
    张行简登时忍俊不禁。
    他心中软成一团,简直想要、想要……他控制着自己所有不合时宜的行为,心跳快得要跳出胸膛,血色涌上脖颈、面颊,他僵坐着,手中只是抓着那把棋子,不敢放下。
    张行简轻声:“梧桐……”
    沈青梧:“他来了。”
    她一动不动,告诉他这么个消息,张行简知道她是说胡二来了。
    张行简微微笑一下。
    在沈青梧的迷茫中,他推翻他面前那些乱糟糟石子组成的棋盘,不在乎到了极致。他去洗了手,端着一盘糕点过来,坐到沈青梧身边。
    他手指夹起一块芙蓉糕,眉目含笑地递到沈青梧唇边。
    他笑吟吟:“啊。”
    沈青梧:“……”
    张行简愁苦,眼中笑意却很深:“娘子,这叫‘糕点’,可以吃的。快些吃吧,为夫还要靠你赚钱养家呢。”
    沈青梧迷惘片刻,见他眨眨眼,才明白他在做戏给胡二看。
    唔,他在养“傻子”啊。
    沈青梧咬牙,对他这逗弄有些恼火。他拿着糕点在她面前晃,玉白的手指摇动,简直像用一根肉骨头在逗小狗。
    尤其是他还在笑。
    笑屁。
    沈青梧不张口,冷冷看着他,他就弯着腰不断用糕点去点她的唇。可惜胡二在外吹着冷风,根本不知道这郎君的怡然自得:
    “啊,一、二、三,张口……”
    沈青梧冷不丁张口,舌尖抵推那糕点。
    糕点柔软,被她一触便从张行简指尖掉地。而沈青梧舌尖一点,眼睛看着他可恶的手指。他一怔,手指欲退,却被沈青梧咬住了。
    他一颤,垂目。
    他手指被她含在口中,她宣泄又警告,在他手指上轻轻咬了几下。她记得他是个脆弱的郎君,不敢用力,怕咬得他又开始跟她装晕装弱,于是这么几下,张行简根本不会觉得痛。
    他心口的血,向外热涌。
    他僵坐着,低头看她咬他手指,而他眸心一点点转暗,黑如子夜。
    他家学渊博。
    他并非外人看起来那般孤高不可攀。
    谁年少时,没背着二姐,偷偷看过一两本荒唐的书?
    沈青梧此时、此时……舌尖抵着他指,他指腹被裹在她温暖柔软的口腔中。那么冷硬的娘子,唇舌却是软而暖,丝丝麻麻的酥意,从指间燃遍张行简全身。
    张行简幽静看着她。
    沈青梧再在他手指上轻轻一咬,示意他:胡二还在,你就这么不说话了?
    张行简俯眼看着她,慢慢的,他开口的声音有些哑:“娘子,掉到地上的糕点就不要吃了。为夫、为夫……给你买新的。”
    他语气轻柔,坐姿端正,只有玉瓷一样的颈上,红意越来越明显,一双清静的眼中,黑暗若河,小心藏匿刀光剑影。
    沈青梧趴在桌上仰头看他,见他十分不对劲。
    二人四目相对,皆看着对方。
    沈青梧在他的目光下,心跳漏了几拍,不禁屏住呼吸,生怕自己的呼吸暴露什么讯息,被那胡二发现异常。
    张行简轻声:“娘子,怎么又不吃了?”
    沈青梧眸子若茫茫清河,子夜宁静。
    她试探地在他指上舔了舔,便见他面容微绷,嫣红的唇抿紧,他星光一样的眸中,水光更暗。
    简直……秀色可餐。
    屋中气氛怪异。
    沈青梧突然吐掉他的手指,猛然跳起,如同破开一个绚丽的梦。张行简失神间,见她拔身便要推窗而走,他不禁抬臂,拉住她手:“沈青梧……”
    沈青梧本脚尖一点要跳出窗,硬生生被他拉回来。她低头奇怪看他,不知他什么意思。
    她看他拉着自己的手。
    沈青梧以为他武功太差,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她用不耐烦掩饰自己狂跳的心脏,瞪着张行简:“胡二走了,我要去追。你拉着我干什么?”
    张行简静了一息时间,便微笑着放开了她的手。
    他恢复冷静,温温和和:“没有旁的意思,是说外面太冷了,沈女侠披上氅衣再走吧。”
    沈青梧:“你别磨蹭。”
    他低头时说话的声音仍有些未消的哑,却轻轻柔柔带几分笑:“好,我不磨蹭。”
    他取了刚为她置备不久的一件灰黑色氅衣,披在她身上,又为她系好衣带。呼吸交错,二人沉静。沈青梧迫不及待要离开这种自己快受不了的气氛,张行简同样要压力压下所有砰然跳动的不受控火苗。
    他最后为她系好衣带,手指离开时,轻轻擦了一下她温热的面颊。
    张行简低头看她:“沈将军,小心些。若是遇到不对劲的,凭本能逃走便是。我们不急于一时,我等你回来。”
    沈青梧一声不吭,扭头跳窗。
    窗子“啪”一声重新盖下,张行简在原地站半晌,才落落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食指上一点齿印,静坐许久,闭上眼。
    他叹笑一声,用手盖住了脸。
    色令智昏。
    张月鹿,你要冷静些呀。
    --
    沈青梧悄无声息地跟随胡二,跟着他东拐西拐,上了山道。
    胡二武功不算好,沈青梧跟得轻松。离开屋中那古怪的气氛后,她重新寻到了自己的平静。在夜间潜行的沈青梧,如一只猫般,一丁点儿声音都没有。
    沈青梧看胡二上了山,有几人接应他。
    他们口中说:“老三早在等你了,是不是他?”
    “那女的是谁?总不可能真的是他妻子吧?”
    “这些官府人,真操蛋。”
    “再试试。”
    沈青梧想跟得更近些,其中一个人走两步便警惕往后看,她实在没法走近。
    沈青梧仍坚持跟着他们多走了一段。
    山路崎岖,树木越往上越少,沈青梧可利用的藏身之处也越来越少。
    天气越发冷寒,今年冬日的第一片雪悠然飘落到鼻尖,沈青梧仰头,看着黑压压的云翳。
    天寒不见月,这场雪不知会下到什么时候,沈青梧知道自己再跟下去不会有什么结果,她及时撤退。
    “撤退”的主意在她脑海中一转,她平静的心湖如被石子敲打,心跳快了起来。
    此夜除了追踪这个胡二,她另有自己的目的,必须背着张行简不可。
    --
    苗疆小娘子躲在一家民宿里唉声叹气,发愁自己的“同心蛊”如何卖出去,自己何时才能躲开这越来越乱的世道,回到自己的安乐窝。
    木门被“笃笃”敲两下。
    苗疆小娘子如惊弓之鸟:“谁?”
    女声清冽:“我。”
    门外的女声属于谁,苗疆小娘子不能确定,但起码她知道来人不是那些到处抓选秀女子的官兵。小娘子怯怯将门开一条缝,看清门外高挑修长的女子身影,彻底放松下来。
    她打开门:“下雪了呀?”
    小娘子眼睛亮起:“我还没见过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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