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起那个浑身失血的女子的人,只有那个衣如白雪的风雅郎君。他不嫌弃地为她擦血,用手蒙住她眼睛,他心疼着她。
    张行简心痛得千疮百孔。
    此时此刻,他自己千刀万剐,也比看到沈青梧伤这么重强得多。
    张行简哑声:“……梧桐,别怕。我来晚了,是我不好。”
    他哄她:“你睡一会儿好不好,我带你回家。”
    沈青梧想,她没有家。
    她很忙,她把苗疆小娘子丢下后她就要走了。她要去见博容,要博容回答她一些问题。
    但是张行简的声音这么温柔,怀抱这么温暖,她又这么痛、这么累……
    沈青梧闭上眼。
    沈青梧轻声:“我睡一会儿。”
    ……睡一会儿,有力气了,再做接下来的事。
    --
    张行简不知道沈青梧与长林遇到了什么,发生了什么。
    长林被带回来后,张行简一面嘱咐请最厉害的大夫来医治,一面重新派死士追出城,去找沈青梧,也找那些被沈青梧杀死的人。
    在长林苏醒之前,张行简只能从这种侧面来了解发生过的事。
    而在死士们追到沈青梧之前,是张行简忍着距离过远造成的伤痛,出城寻找沈青梧。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好处的。
    带给他万千痛苦的同时,能让他大约判断出她离开的方向。他根据自己全身要裂开一样的痛苦,可以判断她的大体方位。吐血连连,身上经脉颤得要断……张行简跨上马背时,浑身湿汗,周身无力,眼前发黑。
    可他仍找到了她。
    “同心蛊”有时是有这种错觉的。
    在见到她的上一刻,他痛得周身发冷;在她出现的下一刻,所有痛楚消失,他有力气下马,有力气将她抱入怀中。
    这种前后反差的痛与欣喜,有时是会带来“爱”的错觉。
    想来这就是“同心蛊”的真正作用——失去与得到之间的平衡,产生了情,生出了爱。
    张行简冷静地洞察了这些,但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知道自己所有的欢喜与心疼,都与蛊无关。他喜欢沈青梧,越来越喜欢,那些岂是蛊虫可以左右的?
    张行简吩咐人带苗疆小娘子去休息,明日再问小娘子身上发生的故事。
    苗疆小娘子担惊受怕,没有精力多说什么,乖乖被带走。而张行简带沈青梧回城。
    他在临时借用的马车中剥开她的衣物,里里外外地检查一遍,为她身上新添的大大小小的伤口敷药。
    因为她总受伤,他开始让手下去研制那类上好的有助伤口愈合、不留疤痕的药物。
    他挂在心尖上的娘子,要经历的战斗太多,他不想困住她,又知她和别的娘子一样爱美。他想他要弄出许多有用的药来,只给沈青梧一人用。
    张行简为沈青梧检查了身体,为她上完了药,他轻轻松口气。沈青梧身上伤势虽然多,却都不严重,大多是些皮外伤。她的武功真的很厉害,她如今昏迷……大约是累吧。
    待她休息够,就好了。
    张行简捏着湿帕子,为她擦掉面颊上的血。他再从马车中翻出一身他临时为她备好的女儿衣,为她换上。
    他耐心地擦干净她身上的血,将她从马车中背下来,背着她走这条夜路。
    马车不是他的,车夫早已不耐烦,剩下的路,他带她走好了。
    沈青梧的呼吸浅浅地拂在张行简颈上,汗湿的发丝黏在一处。张行简背着她,从灯火通明走到灯火幽暗。
    他遭到周围异常的目光凝视。
    情人们放着灯,年轻男女们三三两两成行,他们奇怪地看着张行简,与张行简背上昏迷的女子。
    上元佳节,明月正好,天地大喜。
    张行简侧过脸,避开他们视线。
    他需要避开那些欢喜的面容,不看那些拉着情郎们撒娇的年轻娘子,他才能忍下心头的不平与怨:
    都是年轻娘子。
    都是爹生娘养。
    为什么别的娘子可以在上元节赏灯,他的娘子却身受重伤,气息奄奄。
    --
    张行简并没有带沈青梧回去住所。
    他背着她到一处长巷,靠着墙坐下。他将她拥在怀中,用氅衣盖紧她。他安静地等待着,上元佳节,他到底不想错过。
    他检查过,她受的伤没那么重,她应该很快就能醒来。而上元节,还没有结束。
    张行简的判断无错。
    沈青梧昏睡了大约一个时辰,就慢慢醒来了。她睁开眼时,发现自己窝在张行简怀中。她抬头看到他光洁的下巴,弧度好看的喉结。
    她一点也不冷,因为氅衣格外温暖,他的怀抱也十分温暖。
    她看着他的下巴出神。
    与她一样疲惫的张行简低下头,对上她漆黑眼睛。
    张行简乌润的眼中不知为何,有一点红血丝。沈青梧没有看清楚,他已经眨眨眼,伸手抚摸她额头。
    他轻轻笑:“睡醒了?”
    沈青梧脑海中在想,他想娶我。
    她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张行简以为她古怪的不爱说话的毛病在此时犯了。他哄她有自己的招术,从来都很好用。他笑盈盈地弯了眼,说:
    “梧桐,上元节快乐。”
    他道:“我送你一个礼物,好不好?”
    沈青梧这才想起来,在出城之前,她就期待过他的礼物。
    虽然她现在已经不期待,也不想要了。
    张行简却是不知道这些的。
    他慢慢起身,扶着她让她靠墙坐好。沈青梧冷眼看他又要用什么招术来骗她嫁他,她冷冷地看着他走到巷子更深一点的方向。
    那里有一个小桶。
    两面墙上挂着模糊的灯影。
    沈青梧根本没有细看。
    沈青梧只是用冷漠的眼睛盯着张行简的背影,在心中将他千刀万剐,在想着报复他的最好法子。
    突然——
    “砰。”
    烟火飞上高空。
    两墙灯火齐亮。
    一片光彩斑斓的世界,骤然在沈青梧面前铺展。
    沈青梧抬起眼。
    --
    一点又一点的烟火,在张行简一一点火后,飞窜上高空。
    两面墙上,挂着四角灯笼,密密麻麻,十分多。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旋转,原来它们是“走马灯”,每一面都画着图。
    画的是惟妙惟肖的小狗,小猫。当走马灯转得快起来时,小狗与小猫便在灯上飞跑起来,互相追逐,分不清谁在前,谁在后。
    灯笼四角的流苏轻轻地撞击灯身。
    灯笼中的明火熠熠,被一盏盏点亮时,绚丽的世界如此光华。
    而烟火爆开声,振聋发聩。天上光华的一朵朵烟火绽放时,火、药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漫。
    天地如此的静。
    天地又如此的喧嚣。
    明月在天上,尘埃在人间。灯火照耀着郎君清渺的背影,飞扬的衣袍。
    灯火一丛丛在墙上攀升,烟火一片片在天上绽放。
    这绚丽至极的天地!
    --
    沈青梧扶着墙,站起来,仰头看着天上的烟火,地上的灯火。
    重重叠叠的爆破声,像一个个展开又消失的华丽梦境。
    不知何时,张行简出现在了她身旁。
    他轻轻来挽她的手。
    他凑到她耳边,让那目不转睛抬头看烟火与灯的沈青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喜欢吗?
    “只属于你一人的,旁人都没有的。
    “灯上的画也是我画的。小猫小狗,都是我的玩笑,对你绝没有敷衍诋毁之意。”
    沈青梧轻喃:“是笨蛋小狗,和聪明小猫吗?”
    张行简观察她神色。
    她眼中倒映着五色斑斓的火光,她眸子湿润安静,没有质疑他险恶用心的意思。他见她不生气,才敢承认,弯起眼睛笑:
    “是啊。”
    沈青梧说:“你在想什么?”
    张行简:“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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