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报仇只是一瞬的事。博容不死,你能控制着益州军的军中情绪。博容若死,军中必然有人会怀疑跟随你的意义。
    “还有沈将军……你确定沈将军会为你效力,就不会为我所用吗?你可以策反她,难道我不可以?”
    李令歌眸子轻缩。
    李令歌手置于桌上,袖中手心肉一点点掐紧,她面上寒笑:“张容是你兄长!”
    张行简温和:“也是毁我张家名誉的叛徒。”
    李令歌:“你敢杀张容,张文璧不容你,张家上下皆因此心散!”
    张行简笑:“怎么会?”
    他清澈的眼睛望着她,故作困惑:“我张家世代效忠的,一直是天授皇权的皇室嫡系,维护天理至尊啊。这不正是当年张家惨案发生的最根本原因吗?!”
    李令歌眸中闪过一丝迷茫。
    张行简:“看来殿下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知张家内部发生的争执,不知我那兄长为何假死而走,也不知我那兄长无缘无故推你下山崖的原因。你不清楚他的立场,不明白他的困境。”
    李令歌:“我不用明白。”
    张行简微笑。
    李令歌望着他:“张相话里有话,不妨直说。”
    张行简便将自己查出的那桩往事告诉她,让她知道围绕皇权,张家发生了怎样的内耗。歧路已出,张容回避。
    张容本已放弃,直到那年,沈青梧进入东京,沈青梧和李令歌相识,李令歌前往益州寻找那缥缈的不知真假的张容……
    李令歌从很久以前,就在想如何获得军权,如何有军队的支持,帮自己能对抗李明书;张容从很久以前,就在想他是要避世一生,还是为人做嫁衣,让此一生成为笑话。
    张行简温和:“当你到益州,见到博容。你带着笑走向他的时候,你脑中想着如何利用他,如何获得旧日已失去的爱情;他想的,是如何摧毁你,又如何帮助你。
    “命运从多年前张家惨案一夜,血流成河,你跪在他脚边求他放过你的时候,就开始了。”
    李令歌蓦地闭上眼。
    她心脏骤痛,眼底泛酸,全身僵得喘不上气。
    她脑海中浮现很多过往很多疑点,她控制着所有情绪,让自己不露出脆弱的一面。她告诉自己,张行简在让自己露出弱点,张行简想毁掉她的信心,张行简在试探她。
    人若不狠,如何扛得住漫天的恶意。
    李令歌重新睁开眼,依然平静:“那又如何呢?”
    张行简眸心微静,看着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
    他从此时发觉,他对李令歌的所有了解,过于片面。
    李令歌掩藏多年的野心,蓬勃壮阔,早已压不回去了。
    李令歌和和气气:“张相,你想收服我是么?你想告诉我张容爱我,是么?你想告诉我,我有回头的机会,你张家会为我安排生路。为了张容,你会想办法带我走,只要我放弃这些,对吗?
    “张相,让我来告诉你,我绝不可能回头的原因——”
    李令歌向后懒坐。
    她道:“容哥父母惨死那事,我必须求容哥,因为李明书活着,我才能活。李明书年幼,他若在年幼时便死了,我一个少年公主,无权无势,得陪着他死。
    “更早的时候,我父皇当了没几年皇帝,因为求仙问道,把自己折腾死了。他死前,要我姐弟二人在龙榻前发誓,我必须照顾我弟弟,让我弟弟能顺利长大、登基。至于我?我当然只能依附我弟弟啊。
    “更晚一些的时候——就是李明书自作主张杀张家人之后,我母后那时还活着,再次哭着要我们姐弟发誓一轮。我母后大约察觉到了点儿什么,她从那以后一直疏远我,不断说服我嫁人,甚至给我不停送美男子。她希望我成为一个不学无术荒淫度日的帝姬,不要影响我弟弟。
    “再再晚一些,我每每对朝政提出一些意见,不管好的坏的,但凡李明书提两句,事情都会按照他的想法去进行。即使他让朝廷损失惨重,可他是还未登基的年少皇帝,所有人待他都很宽容。世人都说:皇帝长大了就好了。
    “我呢?我得不学无术啊,我得恶名昭彰啊,我得沉迷美色整日荒唐啊……不然我怎么活下来呢?一个帝姬可以有野心,但是有野心的同时,她还得有弱点,有致命缺陷——不然,我怎么能走到今天呢?”
    李令歌手托着腮,笑吟吟:“张相,正如你一直不明白,我当帝姬当得好好的,为何绞尽脑汁要叛乱。我也不明白,我明明有能力,为何要装弱;我和李明书同父同母,我比他年龄大一轮,我年少有为的时候,他还是一个奶娃娃,什么也不懂……怎么他就能得天独厚,我就得依附他呢?
    “张相,你说凭什么?”
    她笑容一点点尖锐起来。
    李令歌一字一句:“若是给我机会……”
    张行简反问:“若是给你机会?”
    李令歌:“不错。若是给我机会,我一定比李明书做的更好。
    “张月鹿,你这个人……我一直在揣摩你。张家世家大族啊,我还是想和张家和好,希望张家能助我。我起初将你当容哥,但我后来发现你和他不一样。
    “他更心热些,你更心凉些。也许这是你们家的教育发生变化了吧——你们家觉得一个对尘世太有热情的人,不能完美守护家族;你们家换了思路,不想要太阳了,想要一轮冰冷的月亮。
    “我这样美貌,还有权势,我想和你睡觉,你却拒绝。”
    她玩味十分,觉得好笑:“合作不好吗?只玩身体不动感情,再互相在朝政上扶持相助……哪里不好了?我早已不想经营什么美好感情,多爱人一分我都觉得恶心、厌恶。
    “我只要利益——于你于我都有利啊。”
    张行简温和:“殿下,你真的很疯。”
    美丽的帝姬眨着眼,无所谓笑了一笑。
    她静看他:“那又如何?我若是不疯,你怎会和我谈判呢?我若是不疯,不把事情弄到这一步,高高在上的张家月亮,岂会多看我一眼,岂会在意我的意愿?你若不是杀不了我,岂会站在这里和我谈判!”
    她脸色一点点冷下去。
    她上身前倾:“我不狠,我不疯,我得不到机会啊。”
    张行简:“你有何意愿?”
    李令歌:“从始至终都是同一个——我需要盟友。”
    张行简:“我不确定你是不是一个合适的盟友。”
    李令歌:“谈呗。”
    张行简笑了。
    张行简站起来。
    他的风流意态,与张容实在很像,又从某一个瞬间开始,越来越不像。
    张行简看着这个目光晦暗闪烁的帝姬:“殿下,如今,其实是你有求于我,不是我有求于你。”
    张行简:“你根本没有盟友,不必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试图麻痹我。你装着强势,心中无力,你和我,谁不清楚?”
    李令歌:“我怎么没有盟友?”
    张行简:“我若杀了张容,益州军会开始与你离心;你不能让沈青梧完全认同你,我能将她带走;我带走她,也能动兵清理益州军。
    “我只是不愿这么做。
    “世人如今只是将你看作一个有仁心的帝姬,带着他们反抗少帝暴、政。可是反抗成功后,没有人认为你应当登基。他们会选新的皇帝,会为此吵为此乱,但都将你排除在外。
    “这就是你需要军队的原因,也是你需要盟友的原因。
    “我无意对此评价什么。我只是想说——除了我,你找不到一个盟友。而你想说服我,便要让我看出你身上的价值。
    “不在乎你是不是女子,我可以保证,普天之下,你很难找到第二个。”
    张行简笑了笑:“也许张容也不在意。但是你信他吗?”
    李令歌沉默地看着他。
    李令歌肯定十分:“你喜欢沈青梧。”
    从那句“不在乎你是不是女子”,李令歌敏锐地听出了一些端倪。
    张行简眸子一缩。
    他本能要反驳,但是话到口边,他的玲珑心肠不知为何停住了,他说不出口,便错失了那个机会。
    这个机会被李令歌捕捉,让这位帝姬大笑起来。
    紧绷的气氛,因这笑容而变得荒谬。
    帝姬笑出眼泪:“真可笑!”
    ——张家的男人,也会因为一个女子,来试图了解她的需求,试图解决这困境!
    张行简道:“我要你放沈青梧,让她跟我走。”
    李令歌:“不可能。”
    张行简平静地说下去:“你我能否合作,主动权在我,不在你。你说你想要一个和李明书平等的机会,你已经为你争取到了——我要看一看,你治下的大周南方,和被李明书所控制的北方,有何区别。
    “我要亲自判断,你和你弟弟,是否都差不多?你想让我成为你的盟友,便要交出一份让我满意的答卷。不然——殿下,我不与你合作啊。”
    张行简温和笑:“我是不愿让天下兴兵,才走这一遭。但万不得已,我也不是不能兴兵。这一切——本就与我无关啊。”
    李令歌:“你是张家的张月鹿,你是被人给予厚望的月亮,你是大周宰相。怎么与你无关?”
    张行简:“我也是张行简。”
    他也渴望只做张行简。
    帐中清静,很长一段时间都在沉默。
    李令歌打破这种静谧:“我若是男子,事情便不会这么复杂。”
    张行简:“你若是男子,在你起逆心之时,我便会察觉,从而杀你。不会让事情到这一步。
    “你的女子身份让你不平,但也保护了你——你的女子身份,让我在漫长的时光中,没有发觉你有反心。”
    李令歌手撑着额头。
    李令歌说:“沈青梧是我一员大将,我不能让你带走。”
    张行简:“她身上伤势颇多,如今你不能动兵,要她何用?我要带她治伤疗养,我不会让她为了几场别人的战争而耗损性命。我一定要带走她。”
    李令歌:“若是你对我的答卷满意,便会与我合作?”
    张行简:“我依然有条件——你给沈青梧自由,我才会与你合作。”
    李令歌:“什么叫‘自由’?”
    张行简:“由我定义的自由。”
    李令歌诧异地看着他。
    如此吗?
    他不要求什么权势的保证,不为张家争取功业,不要求她保证如何处理败者?
    张行简道:“殿下,我一向不相信他人的誓言。你如何对天下,我只会看着,然后做出自己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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