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很久以前,在水泥车轮压过来的一瞬间,我其实是有感觉的,我甚至听到骨头被撞飞碾碎的脆响。于是我就想,原来骨头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痛快,倒像是,随意折断一根枝条一般。
    然后我似乎有飘荡起来,但我没有太明显的印象了,那个过程模煳而未知,等到我彻底清醒以后,已经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但这一次飘荡的感觉非常明显,我感觉我一直在飞,朝着头顶光明而宁馨的所在飞去,耳边彷佛听到极其悦耳的音乐,说不清什么旋律,但却彷佛一直手,轻轻地,从头到脚安抚我的灵魂。所有我曾经背负着的,承载着的痛苦和无奈,全都释放开来,我四肢放松,如同一个漂浮在空中的水泡一般向上飞翔,一种巨大而持久的幸福从内而外生出来,幸福到,我全身上下的每个毛孔,都咧出嘴在欢笑。
    可是,这么幸福的时刻,却有不合时宜的哭泣声总在骚扰,那是一种低沉而压抑的哭声,仿佛哭的人用看不见的大手,将心脏使劲搓捏,那眼泪是直接从心底分泌出来。听得我心烦意乱,本来确凿无疑的幸福似乎也大打折扣。我有些不耐烦,仿佛伴随着那阵呜咽,还有一些喃喃细语,犹如魔音入耳,影响我向上飞翔的速度。渐渐的,那细语变得清楚起来,我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嘶哑着,蕴含了巨大的痛苦,在那里说:
    “我受不住第二次的,你他妈别这么看得起我,我受不住第二次的……”
    我心里莫名地难过了起来,那个声音传递过来的痛苦如此真切,宛若背负千斤重担一般令人感到窒息。然后,我又听见那个声音,殷切地,祈求地,带着小心翼翼和焦灼,带着无奈和痛彻心扉的隐忍,一遍一遍地,不厌其烦地说:“醒过来,醒过来吧,醒过来,求你,醒过来好不好?小逸,我知道你听得见,都是我不好,我的错,我只求你醒过来好不好,醒过来你要怎么惩罚我都行……”
    小逸,那是谁?我微微侧头想了一下,立即一阵钻心疼痛刺穿我,我犹如迅速而不可思议地堕落下去,轰然一声,我仿佛被无边的黑暗缠绕着,我奋力分开,奋力挣扎,猛然之间,我睁开眼睛,迎接我的,果然是满室光明。
    还有一个形容枯槁,瘦骨嶙峋,满脸胡渣的男人,布满红丝的眼中死死地盯住我,难以置信地说:“小逸,你醒了?”
    我困惑地蹙眉,还没说话,已经一把被这个怪男人一把紧紧抱住,他颤抖着抚摸我,呜咽出声:“死孩子,你个死孩子,你终于舍得醒了吗?啊?你终于舍得不折腾我了吗?”
    我忽然脑子清明起来,抬起手,想抱他,却终于无力垂下,然后,我用尽力气,断断续续地,微弱地说:“夏,兆柏,你,几天,没洗澡,离,我远点……”
    第75章
    我的运气算好,子弹打中右边肩胛骨以下两寸,击裂一根肋骨,穿胸而过。这颗子弹避开了内脏部位,也没用令心脉受损,在同类情形中,几乎可以算是奇迹。但尽管抢救及时,我仍然因为失血过多差点交代在手术台上。此外,之前陈成涵揍我时下手并不留情,除了多处皮肉之伤外,他踹在我腹部的那一脚,已经造成内出血,再加上我身体素质太弱,种种原因加起来,竟然让我昏迷不醒三四天之久。可怜的夏兆柏,也因为初步不移守在床头不眠不休,等到我醒过来时,他也终于熬不住倒下,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竟然能可怜兮兮地躺在我病房内的隔壁病床上吊营养剂。在我从昏睡中醒来,无论何时,总能见到他一眨不眨盯着我,眼神中惶恐和温柔交替,有时候夜里看来,竟有惊心动魄的亮光。
    我躺着无法动弹,稍稍的挪动都可能牵扯伤口,加上腹部疼痛难忍,一到晚上尤其难熬。我强忍着没有呻吟出声,但睡不着的煎熬常常折磨得我恨不得就此不活算了。夏兆柏没有办法,只好挪到我病床上,整夜整夜小心翼翼避开我的伤处抱着我。我疼得厉害,就掐他的胳膊,咬他的手,一声一声,微弱地重复叫他的名字。我每唤一声,他就应一次,整个晚上,大概都能听见我们这样无意义的对话。
    “他一直说什么?”金发碧眼的护士小姐问。
    “我的名字。”夏兆柏低低地应。
    “为什么?”
    “大概是因为,”夏兆柏停顿了一下,轻微的得意中带着浓浓的感伤:“喊着就不疼了。”
    我在半梦半醒之间听见他们的对答,禁不住微微一笑。“你弟弟很好看,笑的样子像天使。”
    “他不是我弟弟,”夏兆柏耐心地用并不流畅的法语答:“他是我的爱人。”
    现在的夏兆柏很奇怪,伺候我,照顾我,极尽温柔之能事,几乎把能包揽下来的护理工作全扛了下来。每当掀起我的衣服,擦拭过那尚存伤痕的肌肤时,小心翼翼地就像呼气再粗一下,手上再用力一些,我就会再度受伤一样。但他很少说话,很少对视我的眼睛,当然以前的夏兆柏也不爱多话,但不是这样明显躲避的模样。是的,夏兆柏在躲避我,他不是不出现在我面前,相反,一天二十四小时,只要我睁开眼,伸出手要人,必定能看到他,得到他的回应。但是,我们之间没有交流,或者说,夏兆柏在单方面拒绝跟我有更进一步的交流。他不问我遭遇过什么,也不安慰我受到的伤害和委屈,他也不提自己公司面临的危机,或者下一步有什么打算。他只是用尽心力来照顾我,每一件小事都务求做到尽善尽美。他向医生请教如何为我按摩复健,和营养师一同结合我的口味定下我康复期的食物,向护工请教如何照料我的日常卫生。他每天如此忙碌,忙着把我弄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忙着让我一天一天能坐起来,精神好的时候长一些,离完全康复的日子更近一些。
    仿佛,这件事成了他生活当中最重要的事情。
    可他仍然在回避我。
    我大致知道症结何在,问题在于要找个合适的时机,大家把话说清楚。夏兆柏的性格当中,有异乎寻常执着的部分,就像顽石一块一样,你踢到只能自认倒霉,却不能妄想把它搬除。我在心底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他忙进忙出,但却连眼神也避免与我交汇,可在我不注意的时候,却又出神凝望。我特地转过视线,假装望着窗外的白云出神,却分明在窗户反射光线中,看到他一眨不眨,近乎贪婪盯着我。
    这个男人,难道生死大关,还没教会他什么才是最重要的,什么才是没必要的吗?我心里微微恼火,眼角余光一瞥,忽然看到门口有一抹身影。我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个高大的白种男人与夏兆柏说着什么。我一见之下,顿时惊喜地喊道:“雷德蒙,是你吗,我亲爱的朋友。”
    “呵呵,孩子,是我。”他微笑起来,越过夏兆柏大踏步走进来,伸出手来与我手掌相击,笑道:“我认识那个敢在枪林弹雨中凶我的男孩可不该现在还赖在床上,怎么,你还等什么?等妈妈来抱着你唱摇篮曲吗?”
    我大力拍了回去,笑着说:“我想我按照人类的康复标准康复着。”
    他冲我挤挤眼睛,调皮地说:“孩子,你是在嘲笑我吃得多好得快,像猿人泰山吗?”
    我大笑起来:“哪里,猿人泰山如果有你的枪法,只怕我们都得加入保护野生动物组织。”
    雷德蒙笑声震天,正要说什么,却听夏兆柏冷冷地咳嗽了一声,说:“别逗他笑,伤口会痛的。”
    事实上,我的肩膀确实开始发痛。雷德蒙毫不介意地耸耸肩,说:“好吧,夏,但这个年龄的男孩受点伤算什么?你该把他放养到暴风骤雨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朵营养不良的温室小花。”
    “你懂什么!给我闭嘴!”夏兆柏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探视时间到了,你该走了。”
    “噢,”雷德蒙颇有深意地笑了起来:“你从来没见过这朵小花变成狼崽子的模样吧,啧啧,”他微微闭了闭灰蓝色的眼睛,凑近夏兆柏,神秘地说:“绝对比现在漂亮一百倍。”
    夏兆柏狠狠白了他一眼,挑眉冷冷地说:“他再漂亮,也只有我能看,还有,别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比喻用在他身上。他不是什么小花,也不是什么狼崽子。现在请把。”
    “等等,”雷德蒙从夹克里摸出一个精致的扁长木盒,递过来说:“我还没为我亲爱的小朋友送上礼物呢。”
    “是什么?”我高兴地接过来。
    “一件能让男人大振雄风的东西。”雷德蒙冲我眨眨眼。
    “雷德蒙,你个混蛋,不要教坏我的人!”夏兆柏怒吼一声,劈手抢过那个盒子,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把精致的左轮手枪。
    “这……”夏兆柏有些愕然。
    “我十六岁的时候有了第一把枪,是我父亲送给我的。”雷德蒙微笑起来:“他说,男人应该拥有自己的武器,不是为了攻击,而是为了,激发你的男性气概。”
    他拍拍我的头,说:“这是感谢你那天的所作所为,对了,如果你想学怎么用这个,我可是行家,欢迎随时来找我。”
    他转头对夏兆柏说:“有时候,让孩子们自己保护自己,比你一天24小时老看着他更有效,你说呢?”
    “谢谢。”我微笑起来。
    “不客气。”他呵呵低笑,又拍拍我的头,说:“应该我谢谢你。你很勇敢。”
    “你也是。”我笑着说。
    “哦,那是我工作的一部分。”他得意地说:“我其实还有另外一些特质,如果你有兴趣,我都可以……”
    “行了!”夏兆柏不耐烦起来,喝道:“说完了吗,快滚!”
    雷德蒙哈哈大笑,扬长而去。夏兆柏咬牙切齿,收起那把手枪说:“你不能用,万一走火怎么办?”
    我静静地看着他,说:“不给我也行,那如果陈成涵再来呢?”
    “他敢!”夏兆柏眼中闪出寒光。
    “他为什么不敢?”我紧紧盯着夏兆柏:“你别忘了,他就是在你眼皮底下,在你查过没问题的状况下,把我从港岛劫来这里。那时候您在哪,尊敬的夏先生?”
    夏兆柏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哑声说:“我知道你恨我。”
    “我难道不该吗?”我冷冷地说:“从头到尾,你有跟我说过实话吗?夏氏出问题,世纪明珠是个圈套,你陷入危机,这些你说过一句吗?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的境况到什么地步,是破产还是亡命天涯,你给过一句准话吗?就连让我离开港岛,你也没说出确切的理由。我被人无视到这种程度,难道我不该愤怒生气吗?”
    夏兆柏垂下头,过了很久,咬牙说:“是我的错。”
    “确实是。”我冷冷地说:“因为你的欺瞒,我差点担心死,好不容易捡回条命,你却用冷暴力对付我,让我差点怄气而死。”
    他抬起头,目光中闪着惊喜,伸出手,却又垂下,透着狠劲道:“你不懂,让你受这么重的伤,我,恨不得宰了自己。”他摇摇头说:“我对自己说,一天你没好起来,一天我没收拾了那个王八蛋,我就不准自己碰你。那天看着你躺着一动不动,跟,跟没了似的,我真撑不下去。我觉着自己是天底下最蠢的蠢蛋,陈氏算个屁,夏氏又算个屁?谁都没你活蹦乱跳来得重要。我他妈狠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临到头如果连你都保不住,那我他妈还算什么?”
    “那只能算你是个人,还是个普通人。”我轻轻地微笑起来,伸出手,柔声说:“过来。”
    “小逸,”他摇头说:“我,我觉得自己不配……”
    “少废话!”我打断他,学着他的腔调道:“你这罚的是自己吗?你他妈这罚的是我!过来,唉哟……”我痛叫一声。
    夏兆柏立即扑过来,着急地问:“怎么啦?哪痛?”
    “起身快了,扯到伤口。”我呲牙咧嘴地说:“疼。”
    “乖,我看看,别裂了。”夏兆柏轻轻揭开我的病人服,露出半个缠着绷带的肩膀,仔细看看,松了口气说:“还好,没事。”
    我怒道:“都是你!让你过来就过来,废话什么?”
    夏兆柏哭笑不得,说:“小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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