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一焕深吸一口气,把车开出地下车库。
    车子开上地面的时候,夕阳斜斜的阳光照过来。
    江耀下意识地抬起手,遮挡直射瞳孔的光线。
    车子开了一段,在闸口处停下了。
    横杆边的计价器上,显示出昂贵的停车费用。
    足有两百多。
    “怎么停了这么久?!”收费亭里的保安一看计价器上的天价停车费,眉头立马皱起来了。他从窗口里探出身子,责备而严厉地敲了敲收费亭外的牌子,“不许过夜!这个停车场不许过夜的!这么大的字看不到啊!”
    “……”
    驾驶座上的敦厚男人,原本已经掏出手机准备付钱,听到保安的斥责后,竟忽然情绪失控。
    他趴在方向盘上大哭起来。
    江一焕是个很有自制力,从不肯将情绪外露的人。
    他在国外的学术会议上接到妻子的死讯时没有哭,匆匆回国从刑侦大队审讯室里把儿子接回来时没有哭。
    就连和殡仪馆敛容师协商如何为只剩上半身的妻子整理遗容时都没有哭。
    他像一个铁人一样,把失去爱妻的哀痛,用铁皮围挡,遮盖。
    他觉得作为男人,作为父亲,这种时候他没有选择。
    他必须坚强。
    可是现在,停车场保安不过问了句“怎么停了这么久”,江一焕忽然心肝欲裂。
    一直以来克制着的情绪,溃然决堤。
    “……哎?你怎么了?不是,至于嘛你就哭了?大男人的,说你两句你还哭起来了……”保安这下直接惊呆了,没想到这么个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居然说哭就哭了。
    男人趴在方向盘上痛哭,厚实的肩膀一拱一拱,哭声却埋在胳膊里,闷而沉重。
    副驾驶座上,江耀看着他。
    【他很悲伤。】
    内心的声音忽然响起。
    【拍拍他的背吧。】
    江耀很听话。
    他伸出手,在那个嚎啕大哭的男人后背上,轻轻拍了拍。
    他的动作太轻,像植物用叶片轻轻抚摸小虫。
    但痛哭中的男人却察觉到了。
    江一焕猛然抬起头,红肿的眼睛里满是不敢置信。
    “儿子……?”
    江一焕不敢相信,已经罹患自闭症二十多年,无法和人正常沟通的儿子,竟然会安慰他。
    江一焕再也忍不住。这个敦厚稳重的学者终于抛下一切自尊与克制,在岗亭保安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一把抱住儿子,坐在车里失声痛哭。
    ……哭声好大。
    江耀被父亲紧紧抱在怀里,感觉耳朵里塞满了哭声,震得疼。
    保安无奈地看着这对父子。幸好这会儿不是停车场出入高峰期,车子停在这儿,一时半会儿倒也不要紧。
    说起来……
    保安看了眼这辆车的入场时间,心里一跳,忽然间明白了什么。
    保安叹了口气,不再询问。而是擅自做主,把停车费用取消。
    拉起横杆让他们走了。
    第7章 担忧
    温岭西再次见到江耀时,是在一周后。
    这一周里,很多人来向温岭西打听【舞蹈房凶杀案】的事,温岭西自己也想了很多。
    带江耀来复诊的是他父亲。这位知名学者,温岭西在网络上有所耳闻,不过接触不多。
    只知道他年少有成,不过四十来岁,就已经是享誉国内外的学科带头人。
    温岭西心知这对夫妻感情有多深,他本以为会见到一个无比憔悴的江一焕,没想到江一焕出现在诊所时,看上去已经接受现实。
    “刑侦大队那边还在调查。”江一焕提及妻子的事,语气很平静,“我不会放弃追凶,我一定会想尽办法让凶手绳之以法——但是,除了追查凶手之外,日子也还要过下去。”
    所谓的“日子还要过”,当然指的是儿子江耀。
    江一焕说,他本来担心儿子承受不了失去母亲的打击,但根据他这些天的观察,儿子似乎并不能理解“死亡”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向他解释……”江一焕苦涩地笑笑,目光转向一旁沙发上的江耀。
    沙发就在书架前面。此刻江耀趴在沙发靠背上,正伸手轻轻触碰书架上那盆绿植。
    那是温岭西新买的盆栽。
    “不过,他的自闭症确实在好转。”江一焕长长叹了口气,眼底闪过一丝疲惫,却也有欣慰,“他甚至还学会了安慰人。我简直感动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温医生,说出来您可能会觉得好笑,但是……在我情绪崩溃大哭的时候,他竟然会拍我的后背。他真的是在安慰我……我猜这是他母亲平常安抚他的方式,他终于学会了,可惜他母亲已经看不见了……”
    江一焕说着说着,声音又有些发哽。
    江耀病情好转,本来是好事,可是温岭西心中的疑云却越来越深。
    “那……除此之外,您有没有觉得他最近有什么异常呢?”温岭西不动声色地朝沙发上的江耀瞥了一眼,确认他不在听这边的对话,于是压低声音,身子微微前倾,问道,“比方说……蜗牛?”
    “蜗牛?”江一焕疑惑,“什么蜗牛?”
    看来江一焕并不知道先前困扰妻子许久的蜗牛事件。
    但这是为什么呢?
    即便徐静娴出于不想让丈夫担心的考虑,没有主动告诉江一焕,那么他们家的保姆阿姨呢?
    温岭西记得那位阿姨也抱怨过蜗牛事件增加了她许多不必要的负担……难道在那之后,保姆阿姨一次都没有向男主人提过这回事?
    温岭西想了想,又道:“那么,他那个副人格呢?最近,您有和那个副人格直接接触吗?”
    江耀的副人格虽然存在,但极少出来。
    那个成熟稳重的副人格,大多数时候只存在于江耀的描述。江耀会说“他教我如何如何”、“他说应该如何如何”。但那个副人格实际上从未正式出现在温岭西面前。
    以至于温岭西一度无法判断,这到底是江耀的幻想,还是真的存在另一个隐匿人格。
    不过据说,江耀的母亲徐静娴是和那个副人格直接对话过的。
    出于对徐静娴的信任,温岭西倾向于这个副人格确实存在,而不是单纯的幻想。
    温岭西心中有一些猜测,他并没有直接问。
    没想到,江一焕却敏锐地察觉出了他的意图。
    “您不会是在怀疑那个副人格吧?”江一焕的眉头微蹙,“您难道也和那些胡乱八卦的人一样,觉得江耀他母亲的死,和他身体里的副人格有关?觉得他亲手杀害了自己的母亲?!”
    这种程度的质问,已经是这个性情温和的学者能表现出的最有攻击性的行为了。
    温岭西忙道:“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常规询问。”
    听说是常规询问,江一焕就松了一口气。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的反应过激,反而向温岭西道了歉。
    “对不起,温医生,是我太激动了……”江一焕叹了口气,再次抬起眼时,语气很郑重,“但是有一点,我希望和您达成共识。在人格融合这件事上,我和我妻子,其实一直持有不同态度。”
    “我妻子希望做人格融合,她认为把两个人格融合在一起,对儿子更好。”
    “但我却觉得,没必要冒那个风险。毕竟您也说过,最终会融合成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何况,江耀现在已经在逐步好转了,不是吗?所以……”
    江一焕的态度很明确。他不希望融合。
    江一焕在情绪崩溃时受到了儿子的安慰。他认为江耀的病情在好转,副人格的存在对江耀是有好处的。所以他不希望用融合来让副人格消失。
    毕竟江耀确诊自闭症已经20年,这么多年来父母带他遍寻名医,一直无甚好转。而副人格出现不过短短几个月,江耀已经愿意和外界沟通,能够表达自己,甚至还学会了安慰人。
    江耀父亲把这一切归功于副人格,也是情有可原。
    ……太厉害了。
    以温岭西对江耀病情的了解,他觉得江耀应该不会主动安慰父亲。
    这或许是那个副人格的要求。
    作为一个隐匿的副人格,只是指示主人格做出这么一个小小的举动,就成功拉拢了江一焕。
    如果真的是温岭西猜测的那样,那么这位副人格,已经不是【成熟稳重】的程度。
    他太懂得操控人心了。
    “我明白了。”作为医生,温岭西应当尊重家属的意愿。
    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重。
    江一焕说得没错。温岭西确实在怀疑那个副人格。
    毕竟从刑侦角度来讲……那个时候,能够杀害徐静娴的,只有【江耀】一个人。
    江耀当然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亲生母亲。
    可那个副人格呢?
    那个副人格,是在江耀失踪之后才诞生的。
    徐静娴是位温柔慈爱的母亲,和江耀朝夕相处了二十年,感情深厚。
    对副人格来说却不是。
    最令温岭西感到不安的,是那个副人格的来源。
    一般来说,副人格不会凭空产生。特别是像江耀这种自闭症患者……江耀对于【他人】的理解,是十分模糊的。
    大多数时候,他都像生活在玻璃罩子里,看不到别人,也听不到别人。他完全不知道其他人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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