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直到十七岁,她才发现这些都是假的。
    荀少琛既不温柔,也不体贴,以至于现在她一看到他的脸,身体就已经开始疼了。
    滨山行宫是楚国最大的行宫,从前谢锦依随着皇兄来的最多的就是滨山行宫。荀少琛深得皇兄信任,也经常伴驾前来。
    在这行宫里,他和她之间有一个秘密地方。
    行宫依山傍海,一侧就是山崖边。她十岁生辰那年,荀少琛特意求了皇兄进行扩建,在悬崖边上建了一个房间,朝海的一面墙全是窗户。
    生辰那晚,他带着她来到那个房间,推开窗户便是开阔无垠的大海,天上银河与海中粼粼波光相映,如梦似幻。
    他问她喜不喜欢少琛哥哥,想不想少琛哥哥一辈子都对她好。
    她自然是喜欢的,自然是想的,然后他就说,可是男子只能一辈子对自己的新娘子好。
    如果当时他说是夫人或者妻子,她是听不懂的。
    但她知道新娘子是什么,她九岁时见过堂兄和堂嫂的大婚,她羡慕堂嫂那身漂亮衣裳,她甚至观礼后一回宫就吵着自己也要那样的衣裳,要尚衣房马上做,闹了好大一出笑话。
    所以,当荀少琛那样说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说要做他的新娘子——能穿心心念念的漂亮衣裳,又能让少琛哥哥陪她一辈子,这不是显然易见的吗?
    他说他等星儿长大。
    谢锦依走了许久,终于再次来到了这个荀少琛为她建的房间。房里黑漆漆一片,但好在有火盆,她摸索着将火盆和蜡烛都点上了。
    火光亮起来后,她看到了这里的桌椅东倒西歪,许是靠近悬崖风大,窗户破损,原来的摆设都被刮到地上,让房间里看起来一片狼藉。
    所以,荀少琛根本也没把这里放在心里。
    算了,无所谓了。
    谢锦依一边想着,一边看着海面发呆,等着荀少琛来。
    荀少琛赶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谢锦依翻上了栏杆,坐在细细的栏杆上,倚着窗台,一条腿微微曲起,另一条腿在窗外自然垂下,轻轻晃悠。
    她出神地看着海面,听见动静后回过头,看到荀少琛一身喜服,不由得有点神情恍惚。
    她很快又回过神,不由得笑了起来:“荀少琛,你不是要一辈子对你的新娘子好吗?这才第一天,大婚之日,她知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那个新娘子,知道她这人人称颂的皇帝夫君,在大婚当日将其他女子压在榻上吗?
    荀少琛看着她那在空中晃悠的赤足,下面便是千丈悬崖,连着无数暗涌,落了水便能瞬间被卷走。
    他在广袖中握了握拳头,声音冷硬道:“下来。”
    谢锦依皱了皱眉,有些生气:“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听你的?”
    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对他言听计从的傻公主了,为什么他还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说出这样的话?
    “你把天罗扇给了重锐,”荀少琛微怒,“那些死在你扇下的都是楚国儿郎。”
    谢锦依只会一点三脚猫功夫,还是她从前缠着荀少琛学的。他当初费了许多功夫,才给她寻到了那把天罗扇用作防身。
    玄铁为骨,天蚕丝为面,夹层中是剧毒蛊虫,她的血是唤醒蛊虫的引子,若是在空中脱了手,它们甚至能寻着别人伤口的血气改边扇子飞旋的方向,追逐着血腥,透过吹毛断发的滑边击杀对方,不知情的人甚至都以为那是一把自动杀人的扇。
    这样一把武器,到了重锐手里,自然是见神杀神见佛杀佛。
    “喔,”谢锦依一脸无所谓道,“是他们先背叛了我的。”
    “你生气了。”她仔细观察着荀少琛的表情,露出恶作剧成功般的笑容,“因为你以为我会跟着重锐一起走,原本打算将他连我一起逮回来,再拿他威胁我,可没想到我跑到这边来了。你还没折磨够我,怎么舍得让我跳崖死呢,死得太轻松了。”
    荀少琛点点头,颇有点夸奖的意思:“星儿变聪明了。”
    “闭嘴,不许你再喊这个名字!”谢锦依听到自己的小名,脸色一冷,“我为什么要走?我是楚国的公主,这是我的行宫,要走的是你才对!”
    “只要星儿留在少琛哥哥身边,重锐是死是活都无所谓了。”荀少琛轻轻一笑,意味深长道,“少琛哥哥一直都很疼星儿。”
    谢锦依从前不知道“疼”还有另一层龌龊的意思。
    荀少琛不久前才跟她说,要在这行宫里每一处她父皇皇兄曾经纵情声色的地方,好好地疼爱她,让谢氏的鬼魂看着他们生前百般宠爱的公主,是如何在他身下承欢。
    谢锦依觉得又恶心又生气,连身体都微微有些发抖。
    她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去鞘后,锋刃闪着幽蓝的光,在手指上划了一道口,伤口很浅,只渗出一点血丝,但黑色的丝线刹那间就从伤口处蔓延开来。
    荀少琛脸色大变,下意识就上前一步:“星儿,别胡闹!”
    “站住!”谢锦依厉声喝道。
    蛛丝般的痕迹因为她的激动又蔓延得快一些,荀少琛当即不敢动了,放低了声音:“我不动,依依,先下来好不好?你是怕疼的,再过一会儿,你就疼得受不了了。”
    是很疼,不需要再过一会儿了,谢锦依现在就觉得有些受不了,疼得泛出了泪花:“当年你杀皇弟时用的也是‘魂千萦’对不对,之后你还把他的尸身烧了!”
    荀少琛微微眯了眯眼,不动声色地说:“不是的,依依,那不是我下的毒,尸体是我烧的没错,可中了‘魂千萦’,连尸体被碰到都会中毒,我也是不得已为之。”
    “到今天你还在骗我,”谢锦依狠狠地擦了擦眼泪,“荀少琛,你从来就没有一句真话!”
    她抬手间,衣袖滑落到手肘,荀少琛看着已经蔓延到手臂上的花纹,心中一沉,轻声哄道:“我以后不骗你,我发誓。”
    谢锦依短促地笑了一下,随后冷冷地看着他:“把你的追兵撤回来,放重锐走。”
    荀少琛眼中的怒气一闪而过:“你要为了那丧家犬做到这种地步?”
    “他是丧家犬,那你是什么?你原本也不过是我们谢氏养的一条狗而已!”谢锦依不屑道,“他起码光明磊落,你只会耍卑鄙手段!”
    荀少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下来,否则我马上让人将重锐千刀万剐。”
    “你骗人!他说要带我走,他会活下来的!”谢锦依眼前一阵阵发黑,声音也时高时低,“他从来不骗人,不像你,骗我批了那些折奏,骗我去燕国,骗我……”
    谢锦依声音一顿,猛地捂住了心口,剧痛难忍,身体微微一晃,半边身子都悬在了外面,荀少琛的心也随之被悬了起来。
    “星儿!”荀少琛失声喊道,几乎脚下一软。
    谢锦依拉住边框,险险稳住身体。
    她衣裳之外的肌肤,下至白玉般的足尖,上至精致的面容,都已经透出黑丝交错的毒痕,楚国这最后一位真正的金枝玉叶,整个人仿佛陷入了荆棘之中。
    “不要闹了,”荀少琛开始有些发抖,“星儿,你要怎么样才肯下来……”
    谢锦依喘了喘气,朝他身后看了一眼。
    她知道的,他身后一定有自己的暗卫。
    她说道:“传话,放他走。”
    荀少琛没再犹豫,马上道:“撤兵。”
    有人在黑暗中应了一声“是”。
    谢锦依听到后,明显放松了下来,随后整个人蜷缩在窗台上,小小的一团,像一只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小猫。
    荀少琛看着她,温声唤道:“星儿,该下来了,我已经把他放走了。”
    魂千萦若是过了解毒时机便是无药可救,荀少琛诱哄着她下来,她侧了侧头,一言不发地看着他,漆黑的瞳仁水光粼粼,似乎只要一眨眼,便有泪水溢出来。
    “你白天弄得我很疼,”谢锦依轻声说道,“昨天也是,前天也是,好疼。”
    “是少琛哥哥不好,”荀少琛听出了她话里的委屈,朝她张开了双臂,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哥哥只是太在意星儿了,星儿总是想着其他男人,明明说过喜欢哥哥的,星儿不记得了吗?乖,来哥哥这里。”
    谢锦依看着不远处的男人,他的眉眼一如既往地温柔。
    她从前以为他只在她面前是这样的,后来才知道,那叫桃花眼,天生的风流多情,就算看一棵草,一粒沙,跟看她时的眼神,都是一样的温柔。
    她看着他那身红衣,那温柔含笑的眉眼,与她梦中期待过的几乎一模一样。
    她把头别过去,擦了擦眼泪。
    假的,都是假的。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在期待她了。
    谢氏皇室只剩下她一个了。
    楚国的百姓喊她蛇蝎公主。
    楚国的臣子们都拥戴荀少琛。
    他们甚至都不知道她还没死。
    若她活着,就只能做荀少琛的禁脔。
    荀少琛方才已经看到了她眼中的动摇,此时见她干脆不看他,心中一点一点往下沉:“星儿,你答应过我的,放重锐走,你就要下来了。”
    就是因为重锐走了,所以她没有顾忌了,不用再忍受荀少琛的欺辱了。她看着远处海面上出现了影影绰绰的船只,只要她一跳下去,就会有人寻她的踪迹。
    可那又怎么样呢?他们寻到的也只是一个死人而已。
    谢锦依轻声道:“荀少琛,我是楚国昭华长公主,不是你的掌中之物。魂千萦入了心肺,就算我死了,就算你寻到了我的尸首,你也别想再碰到我。”
    “我只有你了,星儿,”荀少琛一点一点往前探,朝她伸出的手仿佛溺水之人想抓住浮木,“不要离开我……”
    谢锦依发现自己从未看透荀少琛,不理解他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候,还要撒谎。
    她看着脚下那翻飞的裙裾,足尖无力地随着夜风晃悠,心中想道,这么久了,重锐那帮下属应该已经将他带走了吧。
    毕竟都曾经是千机铁骑的重将,只要没了追兵,敲晕重锐强行带走应该不成问题。
    如此,她也能解脱了。
    荀少琛看到谢锦依松开了手,柔软的身体往那千丈悬崖外滑去——
    “星儿——”
    荀少琛目眦欲裂,冲了过去,却连衣角都捉不住,那月白色的身影如折翼的飞鸟一般,迅速坠向断崖,消失在黑夜中。
    他听到她最后一句话,极轻,却烙在了他心头,烫得他痛不欲生。
    “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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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动作轻浮,她惊慌失措:“殿、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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