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对张奕多少有点怀疑。”谢锦依说着,又看向重锐,问道,“是这样吗?”
    重锐点点头:“对,就是这样。”
    谢锦依对孙大志有点印象,但也不多。
    她小时候经常去穆王府,找荀少琛和堂兄玩,偶尔会遇见王叔的下属,这孙大志就是其中一位。
    但那个时候,她毕竟年纪太小,而且注意力也不在大人们上面,只记得那些人都很和蔼,朝她行礼,也会夸荀少琛懂事。
    如今离那场战争过去那么多年,当初参战的人还活着并留在神策军的,大概也不多了。
    谢锦依忍不住在心里想:荀少琛每天对着孙大志,心里想的是什么呢?会想杀了孙大志吗?
    会的吧,前世他篡位登基那天,回来第一件事可不就是想杀了她?
    想起那些事,谢锦依忍不住一阵嫌恶,但很快又压制下来,强迫自己不再想。
    她又问:“那孙大志现在怎么样了?哪怕他能力比不上张奕,但他要是没犯错,将他从副将的位置撤下来,也说不过去。”
    重锐:“受伤了,十有八九是荀少琛下的手。”
    那孙大志本来年纪就不小了,老伤也多,这次伤得不轻,虽然没解甲,但再上阵杀敌肯定是不行了,去了也是送死。
    孙大志毕竟经验多,荀少琛现在是将他留做参谋。这样一来,孙大志既腾出副将的位置,又能继续为神策军卖力。
    谢锦依:“所以,我们现在就是找机会,让我和孙大志见面?”
    孙大志是神策军的老人,也许天赋比不上荀少琛这种人,但威信也不低。如果他站在谢锦依这边,事情会顺利很多。
    她心中又想道:孙大志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的,毕竟他是土生土长的楚国人。哪怕他觉得她这个摄政公主一事无成,但他也会明白,神策军不能落在居心叵测的外族人手中。
    重锐:“是。不能见面马上就说,要先试探一下他是什么态度,万一他是彻底信服荀少琛的呢?谨慎些为好。”
    “而且,算算日子,越、晋那边这两天可能就要出来一趟了,等打过了这场再说。”
    尽管谢锦依已经从重锐那里听说了,知道不管是真打还是假打,重锐都不会怕越、晋联盟,但还是忍不住问:“你要出战吗?”
    聊完正事,重锐又开始心猿意马了,把人抱到腿上,从后面搂着她:“那是当然,殿下来了,小的高兴,打个胜仗庆祝庆祝。”
    这话说的,好像打仗就跟吃个饭一般稀松平常,又或是跟平日里在昀城大街上转一圈一样,让人紧张不起来。
    谢锦依忍不住笑了笑,又咬着唇回头瞪了他一眼:“你认真些。”
    重锐一脸正色:“小的很认真。”
    谢锦依眼里都是怀疑,但不说——这家伙总是喜欢逗她,满口胡言。
    “殿下,小的说的都是真的,真心话。”重锐把下巴抵在她肩上,飞快地偷了个香,“殿下都还没见过小的在沙场上的英姿,小的想让殿下看看,想让殿下夸夸。”
    谢锦依红着脸,明明想要再瞪这油嘴滑舌的男人一眼,心中却止不住地泛甜,眼神湿润而娇嗔。
    重锐捏了捏她的手,跟她十指交握,又低笑着问道:“殿下怎的不说话?”
    两人的手指并没有握得很紧,男人曲起拇指,轻轻地挠了挠谢锦依的掌心,谢锦依忍不住笑了笑,又咬了咬唇,小声说:“说什么。”
    帅帐外人影憧憧,或是伫立不动的守卫,或是附近巡逻但不靠近帅帐的士兵,或固定或流动的影子,投在帅帐上。
    两人刚才说话时,声音都比平时放低,这会儿重锐更是贴到了谢锦依耳边,像是在说什么秘密一般,轻声问:“我很想殿下,睡觉时想,睡醒时也想。”
    “殿下呢?殿下想不想我?”
    谢锦依转过身,搂着重锐的脖子,把脸埋在他身前,盔甲又冷又硬,但这就是他现在每天都穿的。
    “想。”
    她小声地说:“重锐,我很想你。”
    重锐心中软得一塌糊涂。
    少女身量又小又软,即便穿了男装,身上还带着那股熟悉的香气,温暖又又软,一下便冲淡了他周身的杀伐之气。
    重生之后,重锐的头痛症只发作过一次,连郑以堃都觉得神奇。
    可自从跟谢锦依分开,来到这里之后,骨血里的暴戾就像是被战场唤醒了一样,这种过家家般的玩闹无法让他尽兴,晚上偶尔梦到前世后半生的情形。
    说来也奇怪,前世后半生他明明是瞎子,他竟然像是个漂浮在空中的鬼魂,看着眼缚黑绫的自己不要命似的打法。
    他既像是一个毫不相关的人,无法阻止,却又与地上那疯子一样的男人相通,胸腔里悲愤悔恨交加,想马上死去到黄泉寻一人,又因为害怕还没兑现承诺而无颜面对那人。
    这般梦境之后,重锐醒来时就头痛症发作。
    郑以堃之前就想过,重锐的头痛症是否发作,跟谢锦依息息相关。
    在此之前,唯一一次发作,是因为谢锦依蛊毒被诱发,生命危在旦夕,重锐情绪不稳时病发。所以,郑以堃认为:只要昭华公主安好,王爷情绪稳定就不会发病。
    郑以堃怎么也没想到,昭华公主在昀城还好好的呢,王爷突然就发病了。
    虽然没有之前的凶猛,但这对于郑以堃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好兆头,毕竟这次发作之前,王爷心情都还算不错,这是不是意味着,昭华公主对王爷的头痛症抑制效果没之前好呢?
    郑以堃当然是无从验证的,直到重锐派他回去接谢锦依,他打算用这段时间好好观察一下。
    如今临战,比不得平日,这事关主帅身体的事情,郑以堃当然毫无隐瞒,跟重锐说了一下猜测和注意事项。
    重锐当时还心想,小公主自然就是他的药。只不过是她不在身边,而他又被梦境激起戾气,陷入她身死而他还活着的绝望,所以他才会发作。
    但重锐也不想被小公主看到自己发病的样子。
    哪怕她曾经说过,不管他是什么样的,她都不会嫌弃,但不嫌弃并不意味着不害怕——谁见了他发作时是不怕的呢?
    就连郑以堃在给他施针时,身边都要有人守着,不是霍风就是秦正威,就是为了防止他失手伤了郑以堃。
    他这种不想让谢锦依看到那一面的想法,在此时此刻,看到她这眷恋又羞涩的眼神时,在抱着她这温软又柔软的身体时,变得前所未有的强烈。
    反正,只要她在,他就能管住心里那头恶狼。
    重锐这般想着,垂眼看着对他心中暗影毫无所觉的少女,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滑动了一下,捏了捏她的下巴,主动把脸凑到她唇边,哑声道:“殿下既是这么想我,那我让殿下亲亲,以解相思之苦。”
    谢锦依:“……”
    她羞恼地捶了重锐一下,这大流氓!
    重锐当即“哎哟”一声,一脸受伤地捂着心口,委屈又幽怨地说:“嘴上说着想人家,实际连亲一口都嫌弃。都说女人的嘴,骗人的鬼,终究是我太天真——”
    他眼前一花,少女那张精致漂亮的脸忽然放大,近得能一根根看清她的眼睫,唇上温润中尝到了一点淡淡的甜味,他知道那是她平日里抹的润唇香脂。
    后面的话被封在唇齿间,彼此呼吸绕缠,半晌后谢锦依往后退了退,看到重锐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唇角,她问道:“谁说的‘女人的嘴,骗人的鬼’?”
    重锐毫不犹豫且一脸真诚,道:“老秦说的。”
    对不住了老秦,他也不想的。
    谢锦依皱了皱眉:“秦正威?我之前还听到诸葛川说,秦正威中意云来酒庄的老板娘,每次去都是被打出来的,都没能跟人家老板娘说上两句话吧?”
    诸葛川是千机铁骑百晓生,从不错过任何人的热闹,还时不时拉人开赌局凑一份,偶尔还问谢锦依要不要下一注。
    重锐点点头,跟着谢锦依一起数落道:“何止是说不上话,有时候还连面都见不上呢!”
    谢锦依撇撇嘴:“那你还听秦正威的话。”
    重锐一脸正色:“以后不听了。”
    谢锦依纠正道:“事关千机铁骑的还是要听一下的,跟女人相关的就不必了。”
    重锐:“殿下说得对,都听殿下的。”
    谢锦依满意又矜持地点点头,道:“传饭吧,我饿了。”
    *
    郑以堃分别给两人查看了情况,各自都还算稳定。
    虽然千机铁骑对重锐忠心耿耿,重锐不需要担心有人将谢锦依在这里的消息往外说,但军营中还有朝廷监军,于是重锐便让人“照料”一下监军,别让他乱跑看。
    尽管如此,谢锦依还是认为应当尽可能地减少不必要的麻烦,于是白天时自觉地呆在帅帐中,只有少数人知道她来了。
    不过,自从这天上午之后,千机铁骑的士兵们还是发现,他们主帅比前些天都要和蔼多了——最起码,周身都不是冷飕飕的了。
    天黑之后,谢锦依这才跟着重锐出来透气。
    军队驻扎在野外,有不少易燃物,所以军中对用火有严格的使用规定,除去辕门上照亮国别和番号的烛火灯笼,只在一些必要之处竖篝火,以做照路之用。
    有夜色掩护,哪怕是谢锦依在外面走,穿着男装,哪怕是楚营那边有人在瞭望台上看,别说想要看清她的脸,顶多就是只能看到一团模糊的影子。
    这里位于四国之外,山林起伏,燕、楚军队选在稍平的地方扎营。远处黑影憧憧,谢锦依偶尔似看到有一点火光,但很微弱,时有时无。
    “那边就是越国和晋国的军营吗?”她问。
    “是。”重锐似乎知道了她的疑惑,“只是太远了,所以看不大清。”
    谢锦依又看了看,忍不住往重锐那边靠:“好黑啊。”
    “这里,”重锐笑了笑,又指着远处的黑影,道,“还有那里,都是殿下的。等以后我打下来了,咱们就让这里和昀城一样,夜市通宵不灭。”
    谢锦依忍不住跟着他的话,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脸上也泛起憧憬:“那一定很热闹。”
    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抬起头看着他:“重锐,我在明光寺听到很多百姓夸你。”
    别人夸不夸、骂不骂的,重锐从来就不在意,在他眼里,千万人也抵不过她的一句话。但他能看得出来,她很高兴。
    他感兴趣地问:“殿下居然还去了明光寺?”
    他是觉得和尚庙没什么好玩的,小公主是坐不住的性子,跟寺庙格格不入,没想到她竟然耐得住无聊。
    要是换做他,听那群和尚念经,指不定就要头痛症发作了。
    谢锦依点点头,说了她听到百姓是怎么夸他的,最后想了想,又笑着朝他道:“重锐,要是将来你取代燕皇,也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不止是昀城,所有百姓都会念你的好。”
    两人刚走过一个篝火,重锐微微侧过脸,光影交错间,他的脸半明半暗。他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问:“那殿下呢?到时候殿下也会夸我吗?”
    重锐看得出来,尽管小公主从来没有说出口,但她原就是个不会遮掩心思的人,她会觉得他粗鲁,会觉得他俗气,但从来不会觉得他卑贱。
    那双漂亮的眼睛,确确实实就像她的小名那样,含着星光,柔和又热烈地包裹着他,丝丝缕缕都在告诉他,她在为他骄傲。
    他听着她那好听的声音,脑中却飞快地闪过一片片残影:染血的两殿仪玉阶,踏碎山河的铁蹄,笑离刀刀尖所指之处,尸山血海,里面既有流民的,也有敌军的。
    他上一世,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皇帝。
    又到了下一个篝火,火光映在男人脸上,镀上一层暖光,让那分明的棱角都变得柔和起来。谢锦依停了下来,特意走到他跟前,一脸认真地说:“我会。”
    “那我就做个好皇帝。”重锐道。
    谢锦依很高兴,连脚步都轻快了起来,两人又走了好一会儿,直到风变大了之后,才回到帅帐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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