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飞快地看了四周一眼,发现这些刚才还在嘻嘻哈哈的男人们,已经安静了下来,表情肃穆,似乎都在等着什么。
    是在等她吗?谢锦依心想。
    她喉咙有点发紧,于是清了清嗓子,按着纸上念了出来:“即日起,废除原定‘荤话者杀无赦’旧规及相关规定,更改如下……”
    她念得很慢,因为有点紧张,甚至有时还磕巴了一下,但四周所有人都听得十分认真,直到最后一个字落下时,众人整齐划一地回道——
    “得令!”
    因为在野外逃亡,所以他们的声音并没有很响亮,但仍是有力而坚定的,仿佛一记擂鼓,重重敲在谢锦依心上。
    她感到眼眶有点热,这是重锐的千机铁骑,也是她的。
    因为要顾及隐藏,所以伤员分布比较零散,都躲在树底下,周围还要做点掩盖,于是剩下的宣令工作,就交给了诸葛川。
    养伤、戒备,分析局势、商讨对策,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谢锦依全程参与,意外地发现,重锐与诸葛川等人说的,她基本上都能听明白。
    *
    他们在潜伏和等待。
    因为没有生火,所以入夜后,山谷内只有月光,树底下黑漆漆,藏着一个个人影。谢锦依和重锐也没有回河洞,把“床铺”搬到树下。
    他们这个位置离养伤区远一些,山谷中设置了暗哨放风。谢锦依觉得,与昨夜和今早被楚军围截追堵相比,山谷里这一切,简直就像是世外桃源一样。
    就连白天时千机铁骑其他人的表现,若不是他们身上的那些伤,她都要以为这就是在昀城的千机营中,根本不像是在等待突围,更像是……
    谢锦依忽然反应过来,秦正威和其他人,与其说是玩笑打闹,不如说是互相给出一个希望——只要突围了,活下来了,重新回到千机营中,大家说的那些就能实现。
    两人相对而卧,树冠高大茂密,月光连一丝都透不下来,男人揽着她腰背的手往上抚,捏了捏她的耳珠,凑过来衔住她的下唇瓣,齿尖轻轻磨了一下。
    那么强悍的一个人,力道却是轻盈柔软,试探、轻入、相缠,缓慢又不容拒绝地夺取她的呼吸,让她不由自主地沉陷在他的气息中。
    四唇相分时,谢锦依才发现,重锐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翻过身,双膝跪在她身侧,手肘支在她耳旁,整个人覆在她上方,将她笼住。
    他似乎特别钟爱这般,却不想也不舍得弄疼她,更不愿勾起她的恐惧,再意迷情乱时也控着力道和距离。
    重锐声音微沙:“殿下在想什么?”
    话音未落,山谷外一道火焰在半空中炸开。
    这是今夜第三道楚军的信焰,是楚军在搜山时互相传递消息。比起第一次看见时的惊慌,谢锦依如今看到后显得十分冷静,仿佛那不过是过年时看到的烟花。
    可与此同时,她又十分清楚,楚军与这里不过一线之隔,她与重锐随时都有被发现的危险,也许下一刻就是最后的时光。
    “我在想——”谢锦依抬起手,捧着男人的脸,“重锐,你要不要……”
    感到她手中的力道,男人垂下头颈,健硕的身躯往下压了压,主动在她掌心蹭了蹭,像一头温驯的狼:“要什么……”
    “我。”
    作者有话说:
    第53章 软肋
    谢锦依的声音又轻又软, 却在重锐脑海中激起了千层巨浪,将他卷入其中,有那么一瞬间, 让他什么也想不了, 但好像又什么都在想。
    这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她在问要不要,而不是想不想。
    几乎是与她话音同时, 重锐浑身绷紧,僵成一块石雕,可呼吸却是灼重絮乱,把手撑在她两侧, 不由自主攥紧铺在下边的枯枝。
    啪嗒啪嗒……
    枯枝在重锐的掌心中碎裂,化成一片密集的刺痛, 却怎么也拉不住在骨血里挣扎的那头野獣。
    谁也没有说话,谢锦依勾着他的脖子, 慢慢撑起身, 感到手臂下的脖颈坚炽如烧铁。
    重锐感到整个人都在发烫, 灵魂像是被撕开了两半,一半在拼命拉着他往后撤,一半疯狂推着他向前, 直到他被握着,脑中那根绷紧的弦吧嗒一声断裂。
    他仿佛一只休憩的野狼突然暴起,弓起脊背将谢锦依推了回去, 因为被拿捏着而不得不跟着她倒下, 两人又重新跌回枯枝堆里。
    谢锦依仍是没松开,另一只手也依然勾着他的脖颈。她把脸埋在他肩上, 把那点衣裳往下拉了拉, 唇齿并用, 又撕又磨,时而泄恨般用力,时而又像是懊悔般轻点,毫无章法。
    毫无章法,却把重锐杀得节节败退。
    是麻的,也是疼的,更是快乐的。他还没回答她的问题,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他却只能死死咬着牙,不让自己说出半个字。
    他握着谢锦依的肩膀,微弱的理智还在抵抗,想要推开她,可她给予的快乐像潮浪一般,一下接着一下,铺天盖地而来,占据了他的脑海,让他使唤不了自己的手。
    “谢锦依……”
    重锐感觉身体热得像是要烧起来,喉咙又干又涩,那点声音喑哑厚重,连他自己都不想再多说哪怕一个字,怕吓着了怀里的人。
    既高兴又痛心,他觉得自己快疯了,在失控的边缘艰难地按住她的手:“够……够了,谢锦依……”
    谢锦依慢慢抬起头,唇齿间一片腥甜。她在黑暗中睁着眼,看着男人那模糊的轮廓,眼眶一点点热了起来:“重锐,这就是你的答案吗?”
    “你当我傻是不是?今天这算什么?告诉他们要是你死了就听我的话,让我指挥千机铁骑?”
    “我不要你的千机铁骑,”她声音微颤,极力忍耐着,却仍是逸出了一丝哭腔,“重锐你这混蛋,大骗子……”
    “我不要再被扔下一个人了……”
    “皇兄已经不在了,连你也要扔下我一个人……重来一趟又有什么意义,到头来不过是再被人遗弃一次……”
    那哭声又细又轻,是委屈又是控诉,像针一样扎在重锐心头,又疼又无法触碰,比挨刀子还痛。
    “再”。
    即使重锐心里早就知道,前世谢锦依临死前孤独绝望,可如今他听着她亲口说出来,他依然心如刀割。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她好,自以为是地要为她奉上所有东西,教她生存的技巧,他以为自己做的一切,是要比谢云贺好的。
    因为谢云贺只是溺爱她,她在自己皇兄的羽翼下什么也不会,所以一旦谢云贺死后,她失去保护,马上就被掠夺吞噬。
    所以重锐一直告诉自己,他要护着她,也要教她飞翔,让她不必再受任何束缚。
    可如今看来,在她眼中,不管是谢云贺还是他,都是一样的——不问她的意愿,将自以为最好的给她,却忘记了她本就不在意权势富贵,只想要他们的陪伴。
    即使雏鹰学会了飞翔,可如果心无所向,便也无处落脚,既痛苦又可怜。
    重锐忽然想起,自己上辈子的后半生不就是这么过来的吗?
    他明知道她死后不能复生,所以他只能追逐着虚无缥缈的背影:醒来时在沙场纵横,恨不得拉着所有人陪葬,睡梦时又想要纵身悬崖随她而去,日夜都活在痛苦自责中,从未有过一天平静贺安宁。
    他无法想象,若是有朝一日,他死后,她要踏上他前世曾经走过的那条路……
    “是我不好,”重锐也顾不上别的了,紧紧抱着她,低声安抚道,“谢锦依,我是混蛋,别哭了……”
    “我从未想过要扔下你,谢锦依,我想的是跟你一生一世,但凡有一线机会,我都不会放弃,我只是……只是未雨绸缪。”
    “你还这么年轻,这世间有险恶,也有美景,”重锐想起当初谢锦依第一次逛昀城街市时的模样,忍不住笑了笑,连声音都温柔了起来,“你知道你第一次看到糖葫芦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吗?”
    谢锦依仍是气在头上,抿着唇,一言不发。
    重锐确实是一直都记得那天的。
    “你当时啊,在糖葫芦的摊子来回走了好几遍,最后抬着头看那糖葫芦,一双眼睛都快黏在上面了,明明很想吃,听到别人说是小孩儿才吃的时候,你眉毛还皱了一下呢!”
    谢锦依没想到重锐当时看得这么细,猝不及防被揭了老底,又羞又恼:“我才没有!”
    当时她是好奇,也是想稍微尝一尝,但怎么落到他嘴里好像她有多馋似的!
    重锐忍不住笑了笑:“有的,你当时还说不要吃,见我买了之后,以为我是要买给你的,是不是?所以见我没给你,还自己吃了起来,你都被我气得说不出话了。”
    他又揉了揉谢锦依的小脑瓜,有点感慨地说:“我当时就在想,‘哎呀,这小孩儿太有意思了,逗起来可真好玩儿!’”
    谢锦依恼羞成怒地拍了拍他的手:“我不是小孩儿!重锐你什么毛病,一直拿我当小孩儿吗?”
    “当然不是,”重锐锲而不舍地又把手放了回去,认真地说着,声音缓慢,温柔,又坚定,“那时是那时,后来是后来啊。殿下当然不是小孩儿,殿下是世上最好的姑娘。”
    谢锦依:“……”
    这情话来得突然又自然,男人那理所当然的语气,一下子就撞到了她心口正中,让她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还气吗?当然气的。
    那高兴吗?自然也是高兴的。
    重锐有一下没一下地抚着她的头发,低声道:“谢锦依,你愿意和我好,我是很高兴的。我从来都不是什么好人,但唯独对你,谢锦依,我只怕做得不够好。”
    “你还那么年轻,这世间除了糖葫芦,还有很多物事你没见过,它们比糖葫芦更好——”
    话音未落,谢锦依不耐烦地打断了他:“可也不会有比你更好的了。”
    重锐梗了一下。
    一阵沉默,两人在黑暗中大眼瞪小眼。
    重锐原本想的是,尽管小公主不是小孩儿,可她还这样年轻,前世临死前也不过才十七岁的年纪,如今重生也不过将近一年,即使两辈子加起来也就十八年。
    他活了很多年,可她不是,她和他是不一样的。
    她才活了十八年,前十七年都没见过外面的世间,所以一串小小的糖葫芦才会让她那么开心。
    他总觉得,若是她有了千机铁骑,有足够的保护,不管她是想吃糖葫芦,还是别的,她都能自己做得到。
    可他忘了,若是真到了那个时候,小公主也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一串糖葫芦就能开心满足的小孩儿了,后来的万物风景也入不了被仇恨占据的双眼。
    重锐心想,自己果然是粗人一个,难得矫情一次,居然还全都想错了!不过……
    “我是未雨绸缪,是想着真有个万一,就让你指挥千机铁骑。可殿下也是误会了,我不是在做赴死前的准备,不过是怕你多想,所以才没有跟你说。”
    “我怎么会扔下你呢?”他低头亲了亲谢锦依的眼角,“我再混蛋也不会扔下你的,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是小傻瓜吗……嘶!”
    重锐被抓了一下,疼得差点背过气去,连忙去按谢锦依的手,讨饶道:“错了错了,我错了!好殿下,我才是大傻瓜,殿下饶命!”
    谢锦依吸了吸鼻子,恨恨道:“我不想再听你狡辩了,你嘴里就没有一句真话!”
    谢锦依尤不解气,又骂了几句,越说越生气,越说又越伤心,说得又快又急,重锐一句话都插不上,紧接着又听到她委屈地来了一句:“重锐你就是个怂蛋!”
    重锐:“……”
    重锐突然十分怀念之前那条旧规。
    这是哪个混账东西说粗话时被小公主听见了,叫小公主学了去?从前小公主骂人都只会说“讨厌”的,如今竟然都会用“怂蛋”两个字了!
    谢锦依又踢了踢他:“说话!”
    不等他开口,她又凶巴巴地补了一句:“那些我不爱听的就不必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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