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内。
    不过未时, 天色却暗了下来。
    乌云滚滚,狂风大作,林间树木的枝叶仿佛海浪一般, 一层一层涌动, 沙沙声此起彼伏。
    山外传来轰隆隆的声音,是楚军在炸山。
    千机铁骑众人正忙着把东西搬进山洞, 之前趁着天气好的时候,重锐让人挖洞,加上山上大大小小能藏人的地方,这会儿即使下雨也不用怕。
    相反, 对于他们来说,下雨反而是件好事, 因为下雨就能在洞中生火,也不怕烟飘出去之后被楚军看见, 因为大雨会掩盖一切痕迹。
    秦正威拄着拐杖, 一只手搭在眼前, 眯着眼遥望远处腾起的烟雾,啧啧两声:“这荀狗还挺勤奋的么,都快下雨了, 还炸,也不怕下了雨之后,山泥倾倒把人活埋了。”
    爆炸声离他们这儿还远, 尽管这不是最后一炸, 但马上就要下雨了,少说也要下个几天, 起码是能让他们安稳一下, 自是暂时不用担心的。
    郑以堃行动不便, 正躺在担架上,被两名士兵抬着经过,见秦正威还在看,催促道:“老秦,你是猴儿吗?还不赶紧帮忙搬东西?”
    秦正威马上应了一声,又回过身单手扛起一捆柴。
    谢锦依抱起一筛子还没干透的药草,抬头就看见秦正威一瘸一拐地走,连忙喊住他:“秦正威,你做什么啊?又没好全,去洞里歇着,让其他手脚完好的人来搬。”
    秦正威平日没受伤时就从来都不安生的,受伤了也坐不住,当下马上就不服气道:“殿下您这话说得,好像我手脚不全似的,看我——”
    话音未落,他就炫耀似的,一口气扭着手脚走出了三丈远,还回头冲谢锦依挥了挥拐杖。
    谢锦依:“……”
    这人前世就是个猴子吧?
    谢锦依制定新规那天,仿佛就像是一道分水岭,自此之后她与千机铁骑众人的关系又近了一些。
    但非要说出哪里不同的话,谢锦依其实也说不大上来,只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大概是,大家看她的眼神,莫名有种钦佩?
    不应该啊,白天宣布完新规的时候,大家确实是尊重她的,但也没到那地步……
    她自然是不好直接去问别人的,只能跟重锐浅浅地表示了一下疑惑,然后重锐淡定地和她说是她看错了。
    重锐心道,他总不能告诉她,是因为那天晚上她骂他怂蛋那句的时候,忘了控着点儿声音,让其他人听见了吧?
    那一夜他和谢锦依两人说话,尤其是这样那样的时候,声音自然是放到最小的,也不会让其他人听见。但她一开始生气骂人时一个没留神,所有人都知道了——
    昭华殿下居然骂能止小孩夜啼的王爷是怂蛋!
    果真是奇女子也!
    等所有人都撤入各个大大小小的山洞中后,没过多久,天空就下起了瓢泼大雨,楚军的炸山声也停止了。
    军中有火头军,是给高级将领做饭的,而行军中的其他士兵,通常是十几个人一起吃饭,自己一队带锅具做饭,逃命时都得带着。
    因为之前不好生火,所以现在难得下雨有掩护,每个小队占一个山洞,大家都开始生火做饭,吃逃命以来第一顿热乎饭。
    谢锦依和重锐一个山洞,霍风正在给两人铺枯枝干叶,火头兵也手脚麻利地架起烧锅,开始生火做饭。
    谢锦依无事可做,托着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跳跃的火焰,忽然想到了那天晚上,重锐说要是他们是普通百姓的事情,她好奇地朝重锐问:“重锐,你真的会做饭吗?”
    “那当然。”见她一脸半信半疑,重锐朝火头兵说,“陈五,行了,你放着吧,让我来,你们殿下想吃我做的饭。”
    谢锦依脸色一红,轻轻踢了他一脚:“说什么呢!”
    陈五憨厚笑道:“好嘞,王爷!”
    重锐让其他人都退下了,山洞里只剩下他们二人,他轻车熟路地将面饼掰碎,慢慢搅动,看起来还真有模有样。
    谢锦依在千机营里这么久,哪怕是加上前世的,都没见过他动手生过火,毕竟一直都有专门的伙夫给他做饭。
    重锐朝她勾了勾手指,拍了拍自己的腿,道:“来,坐这里。”
    谢锦依慢腾腾地挪过去,坐在上面,看到铁锅里的面糊随着他的搅拌,起了两圈褶皱,好奇地问:“干嘛一直搅着它,放着让它烧开不就好了吗?”
    “不搅会糊底,”重锐道,“糊底就浪费了。”
    谢锦依趴在他肩膀上,有点惊讶:“你还真的会呀?”
    重锐笑了笑,悠哉游哉地说:“当然啊,小的五岁就会了呐!当年破庙里捡个破砂锅,做的面糊可是庙里一绝,殿下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谢锦依这才想起,重锐从军之前,从小就是四处流浪的,生存能力不是一般的强。
    重锐又拿起备在一旁的两颗鸟蛋,单手夹在指间在锅边轻轻一磕一顶一开,蛋黄蛋白完整地落入锅中,连壳都几乎是完整的两半。
    谢锦依惊讶不已,看得一愣一愣,食指抵在下巴处,专注地盯着锅里,一双漂亮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映着柴火,连眼里的光都在跳跃。
    重锐爱极了她这反应,心里的成就感比以往打赢一场仗时还大,那股充盈的感觉让他舒服得说不上来,当场想向她再使出个十八般厨艺,让她再吃惊一些。
    他把野菜碎和盐也加了进去,等熟得差不多时,用勺子舀起一点,放到唇边吹了吹,往她那边递了递,一本正经地发出邀请:“殿下试一下味道够不够?”
    谢锦依正好奇着呢,于是点了点头,“嗯”了一声,微微低下头正要去试,不料重锐把勺子一撤,放到自己嘴边,刺溜一下吸了进去。
    谢锦依懵了一下,鼓起腮正要瞪他,他却突然凑了上来,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倏然放大,湿润的双唇贴着她轻吻,她尝到了米糊的味道,看见那双琥珀色的瞳仁里满是笑意。
    半晌后,四唇相分,重锐抬了抬头,意犹未尽地在她唇角又啄了啄,满脸狡黠:“好不好吃?”
    谢锦依:“……”
    她面红耳热地瞪了他一眼,说好吃也不是,不好吃也不是,掩饰搬地轻哼一声:“不知道,没尝出来。”
    重锐偷了香,却还一本正经地说:“那可能是因为太少了,所以才尝不太出来,殿下再多试一下。”
    这回重锐又让她多试了几次,不知不觉间把勺子扔回了锅里,双臂横在她腰后,抬手按着抚着她的后脑,与她分享着那点来之不易的热食。
    是好吃的……谢锦依迷迷糊糊想道,随后又想,以后如果哪天她和重锐真的成了一对普通老百姓,他们还可以去卖米糊赚钱。
    她也可以帮忙搅一下,不让米糊糊掉的……
    谢锦依想到这里,忽然问道一股单单的焦味,像是忽然从梦中惊醒一般,朦胧半合的双眼一下子睁大,马上推开重锐,然后去捞不知什么时候被挂在锅边的勺子:“要糊了!”
    意犹未尽但一下子被推开的重锐:“……”
    他哭笑不得,又怕谢锦依会被烫到,连忙接过她手里的勺子,声音里还带着微沙:“小心烫到手,我来。”
    谢锦依乖乖地坐好,看他重新搅动迷糊,很快又重新放下勺子,把烤架调高了一点,锅底当即离了火焰,只隔着点距离温着,这样既不怕迷糊冷掉,也不怕会糊掉。
    重锐舀了两碗出来,其中一碗放到一个木托上。
    那是陈五专门给谢锦依做的,因为现在大家吃饭都直接用手捧着碗,但公主跟他们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同,双手细皮嫩肉的,拿着刚煮好的热饭肯定烫手,于是他就做了个木托子,中间还挖空了,用来放碗不容易倾倒。
    谢锦依接过木托,摩挲着光滑的边缘。
    盛着米糊的碗稳稳地卡在凹陷处,迷糊热气腾腾,木托却不烫手,也轻巧,她能轻易就捧住。
    她也是今天才第一次见到这托盘,以如今他们的处境,也用不上几回,可陈五还是专门为她做了它。
    每个人都在竭力做好自己的事,并且在此之上做得更多更好,并没有因为这场败走而低沉堕落。
    谢锦依想起从前重锐说过,因为千机铁骑有钱,所以他从不需要像荀少琛那般用忠君大义那套来忽悠人。
    可不管是前世重锐被剥权失势时,还是如今被同盟背叛被逼入困境时,千机铁骑都无一人反叛,依然志气昂扬地聚在重锐身边。
    这才是真正的名将。
    “重锐,”谢锦依舀了一口米糊放到嘴里,咽下后又舔了舔唇角,看着重锐道,“你真厉害。”
    米糊并没有焦得很厉害,刚才不过刚开始糊底时,重锐就马上抢救过来了,此时米糊里反而多了一股焦香,是与最开始时不一样的别样风味。
    重锐以为谢锦依说得是这歪打正着,一脸得意道:“那是,你锐哥我五岁就开始练的厨艺,自然是不一般的。”
    谢锦依点点头,也没把刚才心里想的告诉他,跟着他一起把米糊吃完,然后两人便准备与其他人商量接下来的对策。
    *
    用过饭之后,秦正威、诸葛川等人聚在了重锐这边。
    之前那一战,千机铁骑折损了不少人,也有将领战死,剩下聚在这里的将领,或多或少都受了伤,其中伤最重的是秦正威,如今还只能靠着拐杖才能走路。
    前世的这个时候,重锐的脾气一向都不怎么好,连带着手下也是一群暴烈的人,可性格归性格,能做将领的,战术和带兵能力自是毋庸置疑。
    若有必要,哪怕明知没有生还可能,他们也可以死战。
    但现在,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诸葛川从容分析:“如今楚军开始炸山,等到这场雨过去之后,他们炸到我们这里来,是早晚的事情。所以,等到雨后,我们就准备随时突围。”
    秦正威等将领脸色沉着,没有丝毫惧色:“那就突围,我来当那诱饵。”
    他旁边的一名大胡子将领呸了一声,摆摆手,道:“就你现在这样的,当个屁的诱饵,指不定还没拖多长时间就被抓了,这不就是白送?还是我去比较靠谱。”
    秦正威白了大胡子一眼:“杨大力,你是皮痒了想打架是不是?”
    杨大力一脸鄙夷:“要打也不是找你打,省得你输了还耍赖,回头说老子我欺负老弱病残。”
    谢锦依看了两人一眼,皱了皱眉,道:“别吵架。”
    她今天是才第一次参与作战讨论,因为没经验,也不懂什么带兵打仗,所以就是跟着听听,也不打算说话。
    山洞里的柴火就那么一小朵,外面天色又黑,于是山洞里挤了这么群大男人,就显得昏暗又拥挤,谢锦依身形纤细,坐在重锐旁边看起来小小一团,毫不起眼。
    不说话,又不显眼,以至于秦正威和杨大力撸起袖子时,一下子都忘了这次会议与以往的都不同,多了一位公主。
    两人刚反应过来,又听到公主不解又略带嫌弃地说——
    “秦正威不想拖累其他人,就想着尽最后一把力去当诱饵;而杨大力怕秦正威回不来,觉得自己去的话还有机会能逃脱。”
    “你们两个是小孩子吗?既然都是为了对方好,就不能好好说话?”
    “秦正威,杨大力,你们到底几岁了?”
    秦正威:“……”
    杨大力:“……”
    其他人也傻眼了,震惊了。
    他们其实一直都习惯了这样——男人嘛,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又不是儿女情长山盟海誓,那些肉麻兮兮的话他们可说不出口。
    而且,说的哪有做的实在?什么也不用说,直接两胁插刀沙场互守,这就是他们从前的相处方式。
    可如今听公主这么一说,他们仔细一想:似乎,好像,小孩儿之间确实也是这样的?
    想通后的众人:“……”
    整个人都不好了。
    原来他们一直都这般幼稚的吗?
    重锐一脸骄傲地挺了挺胸膛,心道:他的小公主真是厉害!三两句就把这群大汉治得服服帖帖了!
    他积极地配合着谢锦依,道:“就是,都老大不小了,还没一个小姑娘看得通透,抢来抢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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