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找的这个位置刚好在一块大石后面,大石头旁边还有小石头,不但矮,还算平整,所以没有积水,而且站上去后还能在大石后面挡风。
    重锐低声朝谢锦依道:“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他咳了一声,又继续道:“这旁边都是泥,要是走下来会弄湿鞋子,在这儿还能避风。”
    谢锦依举着火把,说:“我想看看你身上的伤。”
    她就站在重锐跟前,重锐还是头一回发现,火把居然也能这么热,热得让他都感到烫脸了。
    重锐本来选这么个敌方,除了是给她挡风之外,还是为了挡他。
    他倒也不是怕被人看身子,军中那么多士兵,洗澡都是成群结队不分职级的,互相看还互相比。至于其他的,他早就不是什么童子了,可他就是怕污了这小姑娘的眼。
    而且,他身上那么多疤痕,万一吓到了她怎么办?
    重锐又开始想失忆前的自己了,估摸着也许她早就看过了,心里开始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谢锦依见他不吭声,伸出手指勾了勾他的护甲边,道:“你在别扭什么?我现在可是药童,看看你的伤势怎么啦?职责所在。”
    说完,她又在心中补充了一句:而且,你身上那些旧伤,我早就见过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星期四的更新会推迟一点,放在18:07。
    *
    第74章 贴贴
    重锐身上那些伤疤, 谢锦依早就看过了,可这话她能说吗?
    自然不能的,虽然她已经从郑以堃那儿得知, 重锐的外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剩下的内伤还需要慢慢调理,所以她不看都知道, 伤口肯定早就结痂甚至脱痂了。
    她就是想看看他。
    虽说她和他之间早就坦诚相见过,但这种事情,每次看都是不一样的:不同的时机,不同的地点等等, 反正总是看不厌的。
    而且,她和重锐一起在浴池过, 在大木桶过,还在药泉过, 就是没在河边过。而且这次还是她在一边看着, 看着失忆后变成老实人的重锐出浴。
    她不但要看, 还要看得清清楚楚的,把他的表情记住。
    “我的伤早就好了。”
    重锐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 却没想到谢锦依勾得紧,硬是不放手,“哎呀”一声, 似乎是脚下滑了一下, 整个人往前摔。
    他心中一紧,手脚比脑子反应更快, 在他回过神之前, 他已经上前将她接了个满怀。
    火把上的焰火飞快地摇晃着, 火星飘散,光影在两人之间交错,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跳跃的火光。
    重锐哑声提醒道:“小心些。”
    谢锦依的声音有点委屈:“你做什么突然后退呀?”
    “我……”重锐也觉得是自己不好,又不是不知道她勾着他的护甲,他竟然还乱动,这才带得她差点摔倒,“是我不好。”
    谢锦依轻轻地“嗯”了一声,一脸大度地说:“没关系的,只是有点被吓到,但不是没摔到吗?真的没关系的,你不用内疚。都那么晚了,你快些洗吧,咱们早点回去睡觉。”
    她说得这般自然,还怕他自责,说了两次“没关系”,重锐没想到自己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一个小姑娘体谅自己的心情,明明她自己刚才也被吓到了。
    于是,他一边觉得她真是体贴,一边又觉得自己更像个没良心的坏男人了。
    人家小姑娘是在关心他的伤势,她之所以跟他说那些前世的事情,不就是因为他失忆之前就有事对她藏着掖着,说不定她现在也是觉得,他身上根本没好,只是嘴硬强撑。
    他这样,真的是有点不识好歹了。
    她身体这样弱,他不应该让她担心的。
    重锐暗暗咬了咬牙,点点头,道:“好。”
    既然答应了,重锐也不再纠结,迅速地脱了外面的衣裳,放在大石头上,只剩下贴身衣物,然后大步往河里走。
    谢锦依:???
    她连忙喊住他:“哎等等!”
    重锐停住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谢锦依都要傻眼了:“你穿着衣裳洗?”
    重锐脸上强装镇定,心口跳得飞快:“待会儿下去再脱,顺便洗衣服。”
    谢锦依:“……”
    她竟然无法反驳。
    于是,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重锐快步走入水中。
    谢锦依大概知道重锐是怕伤疤吓到她,毕竟当初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他就这样说过。她想了想,将火把插在矮石边的泥土中,然后手脚并用地往大石头上爬。
    这石头不是一般的大,最高处比她都还要高一点,若是换作寻常知书达理的贵女小姐,必然是爬不上去的。
    谢锦依从小在楚宫中爬惯了假山和大树,虽然如今过去许多年了,但技巧还在的,只费了点功夫,就稳稳当当地爬了上去,坐在了重锐刚才放的衣服旁边。
    火把的光被石头挡住,几乎剩不下多少光亮,谢锦依往河里看,只能看到重锐那墨汁勾勒一样的轮廓,还有听到哗啦啦的水声。
    重锐一直留意着河边,看到火光骤然减弱,很快就知道谢锦依在做什么了,心里顿时有点后悔——
    这小公主怎么还爬那么高了?万一摔下来伤着怎么办?她又不像他这样皮糙肉厚,真摔下来了肯定疼得受不了!
    他刚才矫情个什么劲儿?她想看就让她看便是!要是他刚才答应了,给她在河边找个位置,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危险了。
    重锐越想越后悔,只得加快速度,在水里解下的衣裳也只是随便搓了两下,拧干后又用这衣裳随意挡了挡,然后匆匆往岸边走。
    他走得急,水被带得稀里哗啦响,那小公主正抱着膝盖托着腮,应该是在看他。
    这会儿她没有举着火把,四周都很黑,什么也看不清,这黑暗就像是一件遮羞布,将重锐一身的伤疤都掩藏起来,让他也没下水之前那么紧张了。
    他走到大石前,听到小公主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洗完了呀?”
    重锐“嗯”了一声,即便是黑灯瞎火的,他也仍是低着头,只凭着印象往放衣服的地方摸去,触到衣料时动作一顿,然后飞快地将衣服穿好了。
    谢锦依本以为能看到《宣武王出浴图》的,但结果完全出乎意料。虽然她感到有点可惜,但也没有再为难他。
    反正回到帅帐后,还有其他机会。
    重锐本来都做好要被小公主检查身体的准备了,甚至以为她会将干净衣服拿在手中,以为她会查看完他的伤势再让他穿衣服,没想到她什么也没做。
    一时间,他心中竟然划过一丝诡异的失落。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的重锐:“……”
    他这是疯了吗?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
    不不,人家小公主刚才也说了,那是关心他的伤势,而他只是想着不要让她担心,所以他才会想着让她看一下,消除她的忧虑。
    对,就是这样,他才不是往别的奇怪的方向想!
    夜风吹过,带着湿冷的水汽,重锐脑中那些乱糟糟的思绪也被这风吹散了,下意识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看向跟前的小姑娘,低声问:“冷吗?”
    谢锦依缩了缩脖子,又抱了抱自己的胳膊,小小地搓了两下,说:“不冷。”
    重锐心中当即一阵怜惜:这小姑娘怎么又在强撑了呢?明明是冷了,却还要跟他说不冷。
    谢锦依又理所当然地朝他道:“这石头太高了,我下不来啦。”
    重锐明白她的意思,本来也是因为不放心她,所以他才抓紧时间过来的。他张开双臂,说:“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他话音未落,小姑娘就跳了下来,径直落到他怀中。
    好轻。
    接到这小姑娘的瞬间,他脑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刚才原本还残留着些许的艳色念头消失得一干二净,心中隐隐作痛,泛起无边的怜惜。
    她的脊背是那样单薄,重锐即使隔着衣裳,都能清晰地摸到中间的脊骨,她整个人的重量,对他来说轻若无物,让他忍不住收了收怀抱,好来感受她的存在。
    从见到他以来,她还未对他说过在那荀少琛手中吃了什么苦,也许是太痛苦不堪回首,也许是顾忌他失忆,他不得而知。
    重锐哑声开口:“谢锦依。”
    这还是两人重逢以来,重锐第一次叫她。谢锦依微微一愣,心里很是高兴,于是连尾音都带了点上扬:“嗯?”
    少女的声音像个羽毛做的小钩子,撩得人心痒,可重锐听着心更酸了。
    她一直在为他考虑,连哭都不当着他的面哭,可明明她才是受了最大委屈的那个。
    他总觉得失忆前的自己是懦夫,所以才会隐瞒她一些事情,才害得她特意开解他的心结,可如今他又比失忆前好多少呢?
    明明心中对她是有感觉的,明明是在意得很,且头脑也是清楚地知道:哪怕是不记得前事,但他对着她时,就是情不自禁地想顺着她、纵容她,跟对其他人时是完全不一样的。
    已经如此明显了,他也隐隐察觉,失忆前的自己肯定是用了些不正经的手段,才将人家小姑娘骗到手的——甭管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那都是他,可他到现在却连一句软话都没对她说过。
    他简直是坏透了,他不能再这样让她受委屈。
    “虽然我还未全部想起,”男人低下头,在黑暗中看着谢锦依,彼此呼吸绕缠,“但我很喜欢你,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你受过的委屈,我将千百倍还回去。”
    他的声音缓慢而低沉,却又清晰坚定:“所以,你不用特意迁就我,我不会因为你哭就对你不耐烦,更不会将你赶出帅帐。你不用有什么顾忌,只要不涉及危险,你可以做任何事情。”
    谢锦依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对男女之情懵懵懂懂的傻公主了,她知道重锐在她之外的其他人面前是怎么样的,所以也知道即使他失忆了,可她在他心中是特别的。
    她只是没想到,他别扭了一整天,忽然就这么坦诚了。她还以为要再多装几次可怜,再多让他愧疚几次,她才能为所欲为的。
    这些可都是她之前从重锐身上学来的,当初重锐可是抓住任何机会卖惨装可怜,才能在她房间里占一小块地方。
    她知道他说的委屈和奉还,指的是荀少琛。
    “重锐,在我们分开的这段时间,我和你一样,也好几次差点死了。荀少琛他……”谢锦依搂着重锐脖子的手忍不住紧了紧,语气微微有点颤抖,“他总是威胁我,还想强迫我,若不是我身子太差,他早就……”
    重锐听着她的话,心如刀割,恨不得马上提着刀将那荀狗砍死,同时又自责内疚。他声音苦涩:“是我失算落败,才让你受了这些苦,对不起。”
    他之前从未有过败绩,第一场败仗竟然就让心上人遭受了这么大的苦难。他宁可忍受刀伤剑伤落到他身上,都不愿她受到一点伤害。
    “我从未怪过你,重锐。”谢锦依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轻声说,“若真要说个对错,那我也不该让你与我一同承担楚国的责任,我也该和你说对不住。”
    重锐前世在遇见她之前,对一切都无所谓。
    即便是她后来到了千机营,最后他因为她被夺了兵权,被剜了双目,被关在獣笼中,他仍是吊儿郎当地对她说一声“殿下,本王输得起,你不欠我什么”。
    可前世的那晚之后,她成了他心里的伤痕,而这一世她和他走到一起后,她更是成了他的软肋。
    重锐对她的喜欢,是珍爱和克制。
    因为有了软肋,他才会“倒贴”楚国,会在她面前遮掩暴戾的一面,不想让她知道他的前世是暴君,并不是如她想象的“如果你做了皇帝,那一定会是个好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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