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一转身,便见高宛宁朝他们走来。
    应是进门那会儿瞧见了,故意寻来的,所以身边连个婢女都不曾带,只她一人。
    素衣薄纱,梳着流云髻,插海棠花簪子,多日未见,身形清减许多,面庞便显得更是楚楚可怜。
    “玉瑾,阿姮。”
    她站在阶下,温软开口。
    邵怀安僵了下,随即平复心情转过身来。
    “高娘子有事?”
    “虽和离,我们还是家人...”
    “高娘子,我们不是家人。”邵明姮打断她,拧眉站在邵怀安身前,怕哥哥心软,更怕高宛宁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语。
    “好,”高宛宁从袖中掏出一个荷包,递过去,“我听说邵大人中毒,需要婆娑石来解毒,故而好容易求来一袋,希望能缓解大人的疼痛。”
    邵明姮没有接,她便高高举着,神色柔婉。
    “便是不喜欢我,厌烦我了,也该指到如今的京城,遍地寻不到一粒婆娑石,我能找到这些,还是因为求了宫中贵人,便也只得了这么丁点。
    不要为了置气,令邵大人受疼痛折磨。”
    高宛宁说完,邵明姮便生出隐约不安。
    果然,邵怀安先是打量那一袋婆娑石,又朝她看去,虽不发一言,但邵明姮已然觉出他的怀疑。
    邵明姮咬了咬唇,便立时明了她的来意。
    “你是真心为我们,还是单纯想要哥哥责我?”
    高宛宁敛起笑,“阿姮,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高娘子,从前我把你当嫂嫂,当姐姐,是真心喜欢你,把你当成家人的,你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人心不足蛇吞象,得不到便要悉数毁灭吗?”
    高宛宁终于绷不住,收回袋子,神情淡淡地回望过去。
    “阿姮,你怎知我没有?”
    转身,便如来时那般轻巧离开。
    弄皱了一池水,亦不管那风波多大。
    凉亭下恢复静默。
    邵明姮咬着唇,不敢看邵怀安的脸。
    “哥哥,刘娘子在等我们,我们也过去吧。”
    她伸出手指,捏住邵怀安的衣袖,邵怀安却没动,一身冷肃之气。
    “那两袋子婆娑石,你是怎么得来的?”
    第61章
    ◎恶人自有恶人磨◎
    他声音压低, 却很容易听出克制的愠怒。
    邵明姮双手握住他的手臂,晃了晃,“哥哥, 我错了。”
    邵怀安闭眼,对她的疼爱出于本能,这些年早就成了习惯,不忍责她,不忍骂她,更不忍她受任何委屈。
    而今,他却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邵明姮小声解释:“下雨那日,药肆的小厮找我, 告诉我弄到了婆娑石,我不疑有他,带上钱便去了, 半路被他的人拦住, 我本想不搭理的, 可是我买不到婆娑石,豆斑石的药性太弱, 爹爹服用后没法压制毒性, 他夜夜头疼, 疼的睡不着。
    他咬破舌尖嘴里都是血, 还在忍着,怕我们知道,怕我们担心, 我想到爹爹, 便去了。”
    凉风习习, 将日头的燥热消减在阴影里。
    “他说了好些莫名其妙的话, 但是没有做出格的举动,我花了一袋银钱买的。”
    “哥哥,你同我说句话好不好?”
    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被大猫丢弃的小猫仔。
    邵怀安叹了声,抬手覆在她的手背。
    “阿姮,我再问你,去公主府那日,你可见过他?”
    邵明姮脸发烫,下意识便想撒谎,但她不敢欺瞒哥哥,只得硬着头皮回道:“见过。”
    那日她回来时,双唇红的不正常。
    邵怀安是成过婚的人,那样的唇他自是知道经历了什么,当时他便有些疑虑,但怕自己贸然发问吓到阿姮,遂忍了回去。
    再加上她夜里没怎么用膳,躲在屋里避着自己,他便愈发肯定。
    今日高宛宁过来,他焉知不是挑拨,但自己即便知道,又如何能视而不见,理所当然地享受阿姮出卖自己换来的安稳。
    “他对你做了什么。”
    邵明姮脸越来越烫,声音蚊蝇似的:“他亲了我。”
    “下回呢?”邵怀安说话时,亦留意着周遭人影,“下回是不是就..就和他...”
    “不是的,我不会那么做。”邵明姮否认。
    “阿姮,人的克制会因一次次的松懈而崩塌,日复一日的降低自我约束,直至有一日沉沦,才发现无法回头。
    我相信你拿婆娑石时什么都没做,但后来你允他亲你,再后来你便能允他更过分的事,你会一点点满足他的索取,忘记最初同我做出的承诺,你会因各种条件妥协,被动,会被他牢牢握在手心。
    你将不再是你。”
    “阿姮,你会变成他予求予取的物件。”
    邵明姮静静听着,羞愧的念头砸的她头晕目眩。
    她知道,事情一旦开口,日后便会朝着她无法控制的方向决堤。
    招惹过,想走便还要顾及对方的权势,若他肯罢休,自然是好的,若他不肯,便是滔天的麻烦。
    从前觉得顾云庭不屑于此,而今看来,自己才是大错特错。
    一个人一旦站在权位的顶峰,便会以满足自我的方式去考虑事情。
    “阿姮,我实在无颜责备你。”
    “是我做的不对。”邵明姮太了解哥哥,担心他因为没能护住自己而心生愧疚,恼恨。
    “回头我将窦玄约到家中,你和他好生聊聊。”
    “好。”
    ...
    “郎君,有动静。”
    秦翀折返回禀,“昌平伯府的丫鬟去了趟偏院,在里头待了少顷便匆忙出来,随后便有人去引邵怀安,嘴上自称国公府家奴,眼下刘娘子也过去了。”
    顾云庭不动声色地瞟了眼,高启正同几个肠肥脑满的纨绔胡天海地的吹牛,高宛宁坐在斜对面,正在啜茶,高静柔不见了。
    “盯紧偏房,暗中找一下高静柔。”
    “是。”
    他扶额,前因后果很快串联清楚,便又朝高宛宁投去冷冷的凝视。
    恰好她也抬起头来,先是一愣,继而幽怨的红了眼。
    有一瞬,顾云庭怀疑眼前这位只是披着高宛宁人皮的陌生人,在他的记忆里,高宛宁端庄娴静,温柔善良,断不会是现在这个思维缜密,心肠阴毒的女人。
    他迟疑了,甚至有些惶然。
    在伯爵府寄居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温暖几乎都来源于高宛宁,他深深印在心中,日积月累的记着,其实他们两人相处的时间并不长,也只一年多。
    但却是在他最关键最需要人的时候。
    父亲辅佐齐王,根本顾及不了自己,母亲生下三娘,满心满眼全是她,甚至在不久后丢下自己带着三娘去寻父亲,只他自己是多余的。
    那会儿他连做梦都梦到爹娘不要他了,半夜惊醒总是睡不着,坐起来又不敢点灯,怕叫人知道。
    若不是高宛宁施舍的那点可怜,他恐怕会更加寡言少语。
    很长的时间里,高宛宁都是他的支柱。
    如今细细想来,或许那支柱,只是他兀自幻想出来的。
    哥哥离席已经半个时辰,邵明姮已然觉出不妥。
    她悄悄逡巡,发现刘灵也不见了,登时就想起刘灵私底下与自己说的话,便又惊又怕,唯恐刘灵真的脑筋发热,做出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她赶忙起身,离开席面。
    刘灵提着剑,一脚踹开偏院的门。
    落地宽屏被风一吹,晃了晃,又稳在原地。
    “邵怀安?”
    她看见伏在桌上的人,忙冲过去,伸手抓住他的肩,推了推,他喝醉了,浑身酒气。
    方才有俩丫鬟经过,说话间提起邵怀安,说他不知怎么了,一杯一杯的喝酒,喝醉了,人就晃到偏院,她追上去问了两句,那俩丫鬟又支支吾吾不肯承认,只道自己什么都没说,赶忙跑了。
    新开府,好些丫鬟她都不认得,更何况今日大宴,便是府内管烧火的丫头也调到前院帮忙,刘灵便更加认不过来了。
    “邵怀安,你喝酒作甚?”刘灵把剑放在桌上,支着脑袋看他。
    此处是偏院,也做宾客休憩之地。
    邵怀安忽然睁了睁眼,面前人是一团模糊,根本看不清楚,连声音都飘在半空,一截一截的落到耳中。
    “邵怀安,你还认得我吗?”刘灵忽然趴上前,瞪大眼睛冲着他笑。
    邵怀安艰难地抬起头,用尽全力伸出手指,麻木的神经使他无法言语。
    “小心...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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