迁民迫在眉睫。
    顾云庭原想等到父亲的令书,但雨势不容小觑,洛宁县百姓一刻都不能再等,他当机立断,命县丞召集百姓于府门前听话,陈述利弊之后,即刻下令全城外迁。
    密匝的雨点打到脸上,申时一刻,天已经开始转黑,府门前不时有拖家带口的百姓经过,萧条暗淡的光影中,人人面色凄怆,来不及彻底收拾,忙于奔命。
    洛河水仿佛就在耳畔咆哮,年长的老人腿脚很慢,或推着,或背着,有些顾不过来的,索性仍在道路两侧,哀声不断,哭声不减。
    直至深夜,大半百姓已经出城,剩余的大都住在城北高处,心存侥幸,便是洛水冲垮河堤,也不至于冲倒他们的房屋。
    顾云庭亲自率人前去说服,几家倔强不肯搬走的,起初还信誓旦旦死了便死了,后来见官兵拔剑,便知来的是个硬茬,当即回屋收拾行囊,连夜随着人群一道儿赶往相邻县城。
    驿馆内,宋元正背着邵准登上马车,待看见邵明姮身影时,便朝她招手。
    “小饼,东西全带齐了吗?”
    “带齐了。”宋元正点头,瞟了眼跟在身后的顾云庭,眸中登时暗下来,“阿姮,走。”
    他拉着邵明姮的胳膊,将人半推到车辕上,马车很简陋,车内除了邵准外,还有几个贵重包袱,宋元正勒着缰绳,转头跳上对面车辕,扬鞭一赶,马车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泥水后朝北行驶。
    长荣胡乱搓了搓脸,抱着蓑衣送上前:“郎君,先穿上吧,这雨稍微小点,但看着不大像停的样子。”
    顾云庭摆手,衣裳都湿透了,现在再穿蓑衣全然无用,来时的马车在白日征用运走年迈妇孺,长荣又去买了两匹马,但体格自然不如顾府的骏马。
    两人一前一后,府门前的灯笼摇摇欲坠,眼看快要熄灭,走远再回头看去,天际仿佛有一条黑龙盘旋,张着血盆大口以狰狞的姿态侵袭而来。
    撤出城门的时候,听到楼上有士兵高呼。
    “洛河决堤了!”
    锣鼓声敲得咣咣作响,城楼上的灯火星星点点,蔓延陈浓密的水雾,顾云庭拂去眼睫的雨珠,一夹马肚,朝着城外急速追赶。
    天明时分,浩浩荡荡的人群分别涌入陕州各城。
    因提早有所准备,自城门口开始便有粥棚粥舍,驻地军营临时调拨前来支援,营帐已然驻扎成片,便安置在西城高地。
    疲惫的流民三五成群,相互倚靠着歇息,嗅着雨中的袅袅炊烟,彼此都有种劫后逢生的欣喜,然欣喜之后,更多的则是对损毁家园的惋惜悲痛,对前程漂泊孤苦无依的怅惘迷茫。
    陕州刺史早早候在城门处,招了招手,身边长史忙走过去。
    “前去接迎的护卫怎么还没回来?”
    长史为难:“出城官道泥泞不堪,护卫虽是接迎,但到底不认得顾大人长相,风雨凄迷,许是错过了也未尝可说。”
    “算日子,朝中也该回信了。”
    “大人莫慌,顾尚书知晓顾大人在此,必然不会舍弃陕州,赈济的物资米粮定会及时运送过来。”长史叹了声,“希望顾大人能在陕州多留几日,否则...”
    剩下的话两人心照不宣。
    朝堂争斗在所难免,一旦顾云庭抛下陕州独自返京,接下来的局面该如何收拾,流民安置需要大量钱银,医药粮食,恐城中有人趁机作乱,临近的军队护防更是在所难免,之后呢,修建房屋瓦舍,补给流民损失,紧接着便是下一年的耕种饲养,那么多人一下子涌进陕州,凭他刺史之力,断不能向朝廷求出丰盈的赈济。
    陕州是下州,比不得上州雄厚,自他接任以来,朝廷从未及时给过补养,每每都是轮到最末,如今几乎清出官库来帮扶百姓,若顾云庭撒手不管,那他往后的日子,便如同日日烤火,不得安生。
    “大人,顾大人来了!”
    远远看去,两匹瘦拔的马疲惫行进,乘坐之人从头到脚全是湿的。
    刺史携长史赶忙迎上前去,顾云庭下马,随之换乘新马直至抵达官署。
    朝中供给在傍晚时终于陆续运来,由长史监督封存在各处官库,京畿军队临时调拨一千人前来护卫镇守,忙碌了整日,夜间的陕州终于平静下来。
    雨停了,乌云仍笼罩半空。
    邵明姮站在拥挤的驿馆内,始终没有等来邵怀安。
    宋元正抱着手臂往外看了眼,问:“我去找一下玉瑾哥?”
    邵明姮摇头:“哥哥往北走,但不确定去的是哪个县城,道路本就泥泞,加上天黑看不清,你去了也没有法子,等等吧。”
    宋元正深吸一口气,“东宋镇淹了,刚才听见有人逃出来,说镇上房屋全被河水漫灌,没牵走的牲畜只能眼睁睁看着淹死,我问过,玉瑾哥在决堤前,已经领着多数百姓离开。”
    若按照正常行程,邵怀安理应比他们到的更早。
    邵明姮终究坐立难安,侍奉邵准喝完药,她起身走到门口,宋元正跟上去:“阿姮,你去哪?”
    “小饼,我得去城里转转,哥哥可能已经到了。”
    “我陪你一起。”
    “不,你留下来帮忙照顾我爹,他起身都不让我碰,你是男的,方便些。”邵明姮换了身窄袖对襟胡服,漆皮长靴,绑好头发后从包袱里拿了把匕首,“我不会走太远,若实在找不到人,我会去县衙找人帮忙。”
    她心里很是忐忑,冥冥中有种不好的感觉,城中已经有不少东宋镇的百姓,那哥哥在哪?若他到了却没有去县衙交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很可能遇到危险,无法交接。
    宋元正拗不过她,只得同意。
    才将出驿馆,便见迎面奔来几匹骏马,隔着牛毛一样的雨丝,邵明姮认出那是顾云庭,身后跟着秦翀和长荣。
    宋元正立时将邵明姮护在身前,警惕的瞪着顾云庭,似要拔剑。
    邵明姮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道:“小饼,你先回去。”
    宋元正一动不动,仿佛没有听见她的吩咐。
    顾云庭走上前来,瞥了眼森森冷凝的男人,挪开视线,径直朝向邵明姮。
    “你哥哥还没到?”
    “没有,我想去西边营地找找。”邵明姮坦然。
    “我跟你一起过去。”
    “好。”邵明姮没有犹豫,转头与宋元正告别,“不管找不找的到人,我会在天亮前回来,我爹便交给你了。”
    “嗯。”宋元正知晓,便是他想杀了眼前的男人,但不能是现在,有顾云庭跟在阿姮身边,才是最安全的。
    三匹马,没有多余的。
    顾云庭看了眼她的穿着,沉声道:“我们需得共乘一匹。”
    秦翀和长荣一声不吭。
    邵明姮只怔了瞬,便率先踩着脚蹬爬上马去,紧接着,顾云庭握住缰绳,坐在她身后。
    男人的苦药味混着墨香,丝丝缕缕传来。
    邵明姮皱了皱眉头,颠簸中,忍不住问:“顾大人还在吃药?”
    “嗯。”
    “是胃疾吗?”
    “嗯。”
    他身姿笔直,尽量不去看她嫩白的颈,雪腻的腮,环在前方握缰绳的手露出青色血管,他言简意赅,然呼出的气息却过分炽热。
    马匹奔跑起来,难免前后相撞。
    邵明姮猛地靠近他怀里,双手摁住他的腿才撑住身体,便觉那人浑身猛地绷紧,肌肉瞬时坚硬起来。
    呼吸骤停,眸中宛如浓墨泼洒,他低头,嗅到她发间的清香,脑中便有些格外混乱。
    邵明姮没有察觉,能动弹时忙上前伸手抓住前端缰绳,弓腰弯成月牙状,与他彻底隔开距离。
    骤然扑来的冷空气倏地一激,芳香不再,巨大的失落感涌来,他面色不大好看。
    西边高地,营帐多数已经灭灯,黑黢黢的光线里,邵明姮只得缓慢行走,隔着布帘打量睡着的人。
    东宋镇与其他几个镇百姓说话口音很像,她竖起耳朵聆听,顾云庭跟上来,低声与她说道:“去那边。”
    他伸手一指,是西北角的几处营帐,“我问过驻守官兵,东宋镇的流民大多安置在那里。”
    “好。”
    两人依次寻找,但走到最后一间时,仍旧没有发现邵怀安的踪迹。
    邵明姮心里的不安愈发凝重,她攥着拳,眸光泛着涟漪。
    “你哥哥不会有事的。”
    顾云庭咳了声,面色似在隐忍疼痛。
    邵明姮见状,拉起他左手熟稔地给他揉摁手腕正中内关穴,摁了会儿,抬眼问:“顾大人的胃疾需得好生调理,否则迟早损害身体。”
    她的眼睛明亮乌黑,像撒了几颗星星。
    顾云庭看着她,点头,“多谢。”
    邵明姮收回手,腕上一空,凉飕飕的冷,顾云庭褪下衣袖,两人沿着来时方向折返。
    “你哥哥也可能疏导完百姓,去了相邻乡镇,明日或许便到了。”
    “嗯。”邵明姮低着头,走到栓马树下,刚要解开缰绳,手背一热,却是顾云庭也同时伸手。
    她忙缩回来,往后站了站。
    顾云庭沉默少顷,却没有再次解绳子,反而朝她转过身来,目光灼灼。
    “邵小娘子,有些话,在我离京奔赴万年县时,便想同你说了。”
    邵明姮皱着眉心,不知他究竟想说什么。
    顾云庭咽了咽喉咙,掀开眼皮对向她的眼睛,眸色仿佛渡了层柔婉的薄雾,令他本就俊美的面庞显得尤其深情。
    他动了动唇,开口:“我...”
    邵明姮摸着胸口,脸色大变,“我的东西丢了!”
    顾云庭一愣,来不及问话,便见她头也不回,朝着方才经过的地方,疾步走去。
    第67章
    ◎宋三郎死了,你还有我◎
    光线昏暗, 弯腰几乎贴近地面都难以看清。
    邵明姮心急如焚,暗暗责骂自己不小心,及膝的胡服数次拂过地面, 湿淋淋的贴在小腿处,她的眼睛努力眯着,艰难分辨泥汤里的东西。
    面前骤然一亮,适应了黑暗的瞳孔倏地闭上。
    耳畔传来温声询问:“在找什么?”
    顾云庭从护卫那找来火把,擎在左侧与之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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