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乙,变的人是你。”
    门从内打开,顾云庭掩唇咳嗽着,抬眼看到远处凉亭下的他们,目光一滞。
    宋元正嗓音着透着阴寒,凑到她耳边一字一句说道:“你不该忘了他!”
    人起开,拂袖而去。
    邵明姮双手攥紧,脑中轰隆一下。
    马车内,熏着淡淡的百合香。
    中间隔着雕花黄梨木小几,上面是时鲜的瓜果,早熟的石榴被他握在掌中,慢条斯理剥去外皮,将一粒粒鲜红的石榴籽放在白玉盘中。
    温润的声音响起:“他们明日便会放了徐掌柜,婆娑石你不用担心,各地药肆都有储备。”
    剥了满满一盘,他端着放到她面前,“尝尝。”
    “裴楚玉如何同意的?”
    “他无非是想要钱,给他就是了。”
    仿佛浑不在意,但邵明姮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顾云庭毕竟是顾辅成的儿子,即便没有争储之心,那是他爹,知晓有人害他却不能帮忙铲除,想来心中不是滋味。
    邵明姮捧着白玉盘,低头不语。
    “你在想什么?”顾云庭伸过手来,抚在她腮颊,语气轻和。
    “在胡思乱想吗?”他笑,倾身上前,额头抵在她额头上,“我所做一切,皆心甘情愿。”
    邵明姮心间一动,赶忙垂下睫毛。
    濡湿温热的亲吻,落在她眼皮上,很轻的一下。
    邵明姮知道,能让裴楚玉松口的价码,一定不低。
    在徐掌柜被放后,九月药肆以及其他主要产业重心立时倾向沧州,几处库房从青州转移,并到之前开设的沧州分号。
    期间,裴楚玉手下的官车来往数次,拉走金银无数。
    与此同时,各书院收到邵明姮分发转运的物资,对其立时态度好转,提笔浓墨为裴楚玉歌功颂德,此举传到裴楚玉耳中,深受震动。
    “吩咐下去,以后给书院的物资增加一倍。”
    下属犹豫:“将军,会不会有点太多?”
    裴楚玉笑,瞥了眼那人说道:“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个女人兴师动众?脑筋不清醒了?”
    下属心里是这么想的,却还是连声否认。
    自打第一回 给邵明姮送东西,不,给她的书院送东西,裴楚玉便知道底下人如何议论,便是为了美色千金一掷,不计后果,他没有昏头,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范阳需要休养,而他的声名更需要传颂,文人墨客便是最好的渠道,他们手中的笔杆子,看似薄弱,实则是深入民心的先行刀。
    多么划算的生意,只消一点物资,便能换来百姓称颂,青史留名,便能得到民心拥护,万众推崇。
    从涿州到良乡,方城,长乡故安再到范阳乃至整个范阳一带,他的名头终将盖过朝廷,成为顺应天意的王。
    他不疾不徐的谋划着,唇拎出弧度,肃声道:“便按我说的去做!”
    “是!”
    他是喜欢邵明姮,那样的女子谁看了都喜欢,他没想到最终会输给一个病秧子,依着他原来的性子,是想一刀宰了他的。
    但那病秧子带给自己的利益,仿佛更胜于杀了他带来的痛快。
    他没那么蠢,为了女人不分轻重。
    宋元正掀帘进来,眸色深沉。
    “这是新一批入住沧州的商户,今年乃至明年四月前的饷银和军粮都有着落。”
    “嗯,此事你做的甚好。”裴楚玉不乏夸赞之词,拍着他肩膀感叹,“可惜宋昂死的早,若不然有你这么一名下属,定能成就伟业。”
    末了,重重叹口气:“朝廷昏聩,才致功臣枉死。”
    宋元正焉能不知他说这番话的用意,便也揣着明白装糊涂,附和了两声。
    “元正,你来看看这舆图。”裴楚玉起身,拔刀指向墙上挂着的布幅,刀尖点在范阳东北部,“咱们北边幅员辽阔,但经济贫瘠,流通性极差,我准备在此重建三城,安置流民,教他们耕种养田,自产自足。”
    宋元正点头,范阳东北部地多人少,且大部分都是荒田,但总好过无地可耕,挨冻受饿的好,如今各州县流民诸多,官府没有能力安置,若能放逐到边缘地带,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将军,除此之外,可开荒修道,互商开市,给他们多条路选。”
    裴楚玉赞同:“便照此去做。”
    流民出城,城中霎时安稳不少。
    起初被迫迁移过去的忐忑不安,后来眼见真的分到农田稻种,且有补贴养给,便都纷纷安下心来,牟足劲儿干,州县官员不敢懈怠,毕竟是裴楚玉重点勾画的三县,若不正经做出样子,那种杀伐果决的将军,定是会砍了他们的脑袋。
    通市带来流通,流通意味着彼此交换互利,各地商户来此兴办书堂商号,趁着给与的良好政策,迅速铺开摊子,兴建兵器厂,皮货商贸行,免除税收的盐铁在此畅通无阻,秩序建立的同时,经济也在复苏。
    入秋后,天渐渐凉起来。
    晨起,邵明姮将头发拢好别上石榴簪,甫一推开窗,便见屋檐下站着个人,他不知等了多久,听到声音回过头来。
    “下雨了。”
    “你何时回来的?”邵明姮一惊,双臂搭在窗栏网外看了眼,见他咳了两声,不由招手,示意他进门。
    “尝尝可喜欢吃?”他近月来几乎都在河渠改道,大坝离这儿远,来回耽搁时间,便与关山留宿在那儿,只等着工程早点结束。
    面前是一匣子栗子糕,还冒着热乎气。
    邵明姮捏起一块,放在嘴间:“好吃。”
    北地的栗子刚落,坊市间已经有人开始售卖各种制品。
    他与邵怀安辞别,从大坝折返,路上本晃晃悠悠睡着了,谁知嗅到栗子糕的味,便停车过去采买,一想到她吃东西的模样,他心里便舒坦极了。
    “喝点果酒。”他从怀里掏出帕子,给她擦拭唇角,不妨掉出贴身的荷包,刚要捡,邵明姮眼疾手快,弯腰拾起。
    握在手中反复看了几次,极丑的竹子,不管是走针丝线还是成品针脚的布局,无不透着糟糕难看。
    很眼熟,她拧眉细想,脸忽然腾的热起来。
    “你便一直留着这个?”她惊讶地开口,手指攥紧了荷包。
    顾云庭怕她勾花了丝线,忙提醒:“轻拿轻放。”
    他宝贝的收回去,抚平荷包表面,指着竹子说道:“或许绣荷包的小娘子家,有这么粗的竹子。”
    邵明姮噗嗤笑起来,伸手便要夺回,顾云庭不给,往后一避将其放回胸前,拍了拍,像是吃了定心丸。
    “你不知道没有你的日子,我是怎么熬过来的。”
    邵明姮便起了鸡皮疙瘩。
    他却一脸坦然,“只有摸着这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让我觉得自己曾真切拥有过,不是虚妄。”
    邵明姮被他认真的表情弄得不太自在,起身便走到柜前,有意岔开话题。
    “今儿太冷,怕是要找床厚实的被子。”她弯腰抱出一床,抱到旁边圈椅上,回头去关柜子,看见上面摆着个四方雕花小匣,没上锁片。
    “这是什么?”她问,伸手便要拿出来。
    顾云庭不经意回头,看见东西的刹那,脑子一片空白,旋即想都没想,三两步冲上前,“别动!”
    手覆在半开的匣子上,脚尖撞到邵明姮的脚后跟,将人径直顶到柜门,额头咚的一声响,邵明姮疼的蹙起眉心。
    顾云庭吓了一跳,忙握着她肩膀将人转过身来。
    她皮肤白,右边额头的撞伤便显得愈发红肿,因着疼痛,眼眶里蓄满泪水,强忍着,她虚虚搭着他的手臂,只觉那股酸涩沿着额头直冲眼眶,又从眼眶遍布整个脑神经。
    疼的不敢动弹。
    “是我不好!”顾云庭有些着急,不停安抚她,双手握着她的肩膀轻轻揉摁,像哄孩子一般,弯腰俯身,朝着额头吹气。
    邵明姮缓过神来,推他一把:“什么东西这般宝贝,不看便不看。”
    她着实吃疼,稍一碰到伤口,便觉得有根拉紧的弦突突直跳,头也发晕。
    顾云庭手足无措,却又不得不一遍遍解释:“我真不是有意的,只跑的快了些,没稳住自己。
    我撞疼你了,你打回来。”
    他握着她的柔荑便往自己身上打,怕她不解恨,从旁边的高脚瓶里抽出掸子放在她手里,朝自己手臂便狠狠抽去。
    邵明姮忙收住,掰开他的手走去一边:“我只吓唬你,其实不怎么疼。”
    如是说着,她将那掸子放到案上,喝了口茶缓解不适。
    垂着眼皮,心里却不停嘀咕,忽然哎吆一声,顾云庭忙走过去,捧起她的脸来仔细查看,那块红肿散开,有些许淤青,鼓鼓的似要破皮。
    “你帮我找块冰,敷一敷便不打紧了。”
    顾云庭不疑有他,忙开门往外走。
    然才走出门口,陡然醒转过来,疾步便往回跑。
    还是迟了。
    邵明姮抱着匣子,已经打开,她捏住那条白绢,举到半空,看见上面星星点点的红痕。
    杏眼圆睁,满是困惑。
    顾云庭只觉得头上一个惊雷,轰隆炸开。
    邵明姮的表情渐渐凝滞,绷紧,一抹晕红从腮颊扩散到耳垂,及至整个脖颈,肉眼可见之处,皮肤都已经变成嫣红。
    她手抖了下。
    顾云庭忙走上前,强装镇定的从她指缝间抽出白绢,仔细叠好,怕被她拿走,便不得不如荷包那般,小心塞到胸口处。
    空气里是骇人的静谧。
    彼此的呼吸声又粗又重,就像在耳朵里不停盘桓。
    邵明姮觉得口干舌燥,脑子嗡嗡直响,那白绢是什么,她想起来了。
    第一次,与他在徐州。
    那一夜,犹如被生生劈成两半。
    她小脸从红变白,又变得格外紧张,然后手指捏紧,用力把人往外一推,低头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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