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伯拿不准顾云庭此行目的,更拿不准朝局动向是否还有变幻,于伯府来说,已经不适合站在风口浪尖去做赌了。
    京城的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儿子高启将好好地局面打的稀碎,引以为傲的女儿,竟因为内里争斗而放火自焚,他是不愿再回京城了,保不齐连要饭的都能说上一嘴伯府闲话。
    他负手在后,目光紧紧追随来往的马车。
    看见那辆青帷黑漆车时,不由上前两步,车停住,车帘从内掀开。
    昌平伯看见顾云庭那张冷淡疏离的脸,面庞雪白,眼眸深邃,瞧着他,露出一抹寡淡到可以忽视的笑意。
    自上而下的压迫感袭来,昌平伯行了一礼,随后跟随马车一路来到伯府。
    “殿下是为难老臣了。”听完顾云庭的来意,昌平伯笑了笑,却没有立时应允。
    顾云庭知道他打的主意,遂也没有逼迫,只徐徐缓缓讲了个故事。
    故事里是借前朝之事,讲了个明哲保身的臣子,最后在新君得胜后,被罢官免职的经历。
    “高大人不妨想想,为何我要找你商量,偌大的昌平伯府,日渐式微,早已不复往日繁华,然您的父亲,祖父主掌家门时,京里可是无人不钦佩赞叹,何故到了您手上,便落得如此糟践的地步?
    您虽才力不济,但您的儿女更不济——”
    闻言,昌平伯的脸色变得很是难看。
    是实话,但由顾云庭这么明目张胆说出来,就像硬生生给他一个耳光,半点颜面都没了。
    他冷着脸,暗地哼了声,没有言语。
    “我找你,不是因为你多有才干,值得我去托付,而是因为你在魏州,而当年母亲毕竟受过你们恩惠,就算我们没有走的更近,我也不想昌平伯府自此没落。”
    昌平伯抬起眼皮,笑:“京中掌权人是太子,殿下与我说这些,不会觉得我蠢到连消息都没听说吧。
    陛下病笃,日后太子登基,你做的这些事又有何用?且不说太子不会援兵救助,恐怕在得知你还活着后,会率先派兵马来刺杀,又怎会先行对付未知的燕王?”
    “你觉得我大哥能算计过父皇?”顾云庭淡淡一笑,露出讥嘲的眼神。
    昌平伯一愣,顾云庭趁机继续说道:“我为何没死,父皇又为何在此紧要关头病倒,我来找你,便是给你机会,不是同你怀疑试探。”
    他这话说的极其有信服力,那样的神情与相貌,目光逼视着昌平伯,犹如胜券在握的将军。
    昌平伯动摇了。
    是啊,以他对顾辅成的了解,决计不该轻易被顾云慕扳倒的。
    除非像顾云庭所说,从头至尾都是阴谋。
    那阴谋最后的目的是什么,他难以置信的抬起头,望着眼神深邃的男人。
    顾辅成想立顾云庭为储君!
    他倒吸了口气,脑中千万个念头闪过。
    顾云庭便知,他相信了。
    “此二人为燕王亲信,你不要打草惊蛇,只消着人暗中盯梢,若我没有猜错,他们还会同燕王通信,确保计划无虞。
    待最后一封信送出,你再将他们一举擒获,断不可提前令燕王防备。”
    “之后呢?”昌平伯握着拳,已然开始入局。
    顾云庭腰背挺了挺,沉声说道:“论理来说,高启是没有机会袭爵的。”
    昌平伯瞪大眼睛,手指微微颤了颤,眸中含着期许。
    “你若将此事做好,我保你伯府荣华,高启可袭爵,他的儿子也可以袭爵,世袭罔替,富贵永固。”
    “好!”昌平伯一口应下,在魏州地界,他总归是说得上话,且兵力强盛的,燕王的那两个亲信,说到底只是参将,只消防备妥当,他们不可能翻出花样。
    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拧眉看去:“殿下如何会对魏州如此了如指掌?”
    顾云庭起身,素白的手指拢了拢氅衣,乜了眼轻声说道:“您以为呢?”
    人走出厅堂,昌平伯犹在怔愣当中。
    他猛地往四下逡巡,只觉后脊生凉,仿佛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他,他打了个寒噤,此时此刻,他脑中清明起来。
    这个机会,千载难逢。
    伯府在自己手中堕落,他不能愧对先祖,若能凭此稳固厚待荣华,即便冒些风险又如何。
    何况他思忖过,顾云庭说的不像撒谎,顾辅成不会那么轻易倒下,与其说顾云慕掌局,不如说是顾辅成做了个局引他进入,若如此,那朝堂要易主了。
    顾云庭会是下一代君王。
    他的为人昌平伯甚是了解,守信重情,承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
    马车几乎没有停留,沿着魏州继而去了兖州。
    顾云庭虽掌握裴楚玉的眼线亲信,但并不周全,许多盘根错节藏在角落,他只能在短时间内尽全力周旋。
    行驶到半途,又下了雪,路滑难走。
    车内的炭火不足,关上叩了叩车门,看见里头早已冻得僵白的脸。
    “郎君,咱们找个驿站休息吧。”
    “继续赶路。”
    话音刚落,关山又道:“你这么不要命的奔波,再熬几日,身子就垮了。”
    风尘仆仆的脸上,带着易碎的病弱,顾云庭掀开眼皮,笼在袖中的手攥到青白,忽然启唇一笑:“如果换做宋三郎,是不是早就赶到兖州,将事情圆满解决了?”
    关山一愣。
    “宋三郎的身子骨定是极好的,不像我,死气沉沉。”他见过死了的宋三郎,因沉尸沼泽地,故而面孔肌肉的鲜活几乎与真人没有两样,他受了伤,浑身上下都被砍过,但仍能看的出,他是极其强健的男人。
    手臂紧致修长,壮硕却没有一点突兀感,线条很是精美,宽肩细腰,长腿笔直,即便合着眼,那仍是一个英雄的模样。
    他永远忘不了宋三郎的脸。
    就像阿姮永远记得他,在心里给他留了那样多的位置。
    关山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想了想挤出几个字:“人都是不一样的,有强壮的就有瘦弱的...”
    这话不如不说。
    关山闭了嘴,如愿看见车帘后的脸阴沉下来。
    ....
    燃着浓郁熏香的大殿,地上零落散着薄纱,衣裤,松掉的首饰。
    顾香君抬着腿,放在小案上。
    殿内的面首又换了,今日跪在地上的是三个体型柔美的男人,各自穿着薄薄的衣裳,极尽讨好的覆在顾香君周围。
    殿门外传来脚步声,顾香君连忙站起来,朝那三人凛眉斥道:“快去躲起来。”
    三人手忙脚乱捡起地上的衣裳,抱着躲进衣柜里,幸好殿内的衣柜宽敞且多,柜门合上,顾云慕便走了进来。
    嗅到异常的熏香,顾云慕脸色一暗,他自然知道这香是用来作甚的。
    助乐,调/情。
    目光倏地扫向静默的衣柜,刚要挪动脚步,顾香君便上前,握着他的手臂晃了晃,“大哥,崔远的事是不是定下来了?”
    顾云慕知道她避着自己,便没有再过去挑破窗纸,勾了圆凳坐下,“今日朝堂,我当众赐了婚,他没拒绝。”
    没拒绝,但当时的脸色很是难看,就跟死了爹娘一样。
    顾云慕回想着,凛眉瞟去,看见顾香君高兴的脸,便又觉得什么都值得。
    “那定下日子了吗?”顾香君握着他的手,满是期待的瞪圆眼睛,就像小时候一样,每回想要什么东西,都是一副讨好乖巧的模样,顾云慕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定了,五月初五。”
    顾香君啊了声,耷拉下脸来:“还要那么久啊。”
    “也没几个月了,何况公主出嫁,本就有一堆事宜需要忙活,你是我唯一的妹妹,父皇唯一的女儿,若不好生置办,岂不叫人笑话。”
    顾香君脸上一红,脑袋靠过去:“还是大哥疼我。”
    为着顾香君的婚事,顾云慕特意让太子妃前来帮忙调度,太子妃出身名门望族,祖上都是读书人,出过两位宰相,八位进士,当初亦是顾辅成排除万难,为顾云慕抢下来的婚事。
    据说太子妃彼时正在与人相看,几乎就要定下,若顾辅成晚一步,太子妃便是他□□了。
    太子妃端庄守礼,起初在殿中张罗时,顾香君还能忍着不发,但看她越来越像高兰晔,处处管着自己,便心生怨愤,越看越恼怒。
    这日太子妃为她看妆,提到面首的事,明里暗里让她注意分寸,顾香君便再也克制不住,一把扯下头上的钿头钗,扔到地上。
    太子妃吓了一跳,姣好的修养让她没有动怒,而是不解的望向顾香君。
    “说够了没?”
    “三娘,你怎么了?”太子妃起身,欲上前,被她一把推开。
    顾香君情绪有些失控:“你算个什么东西,大哥叫你过来帮我,不是叫你过来骂我!
    你嫁给大哥多少年了,还没生下儿子,瞧瞧他那些妾室通房,谁像你似的,我那些侄儿三四个了,若不是你,大哥至于现在都没有嫡子?”
    “三娘,你胡说什么!”饶是太子妃脾气再好,此时也受不住这等奚落,当即红了脸,染上愠怒之色。
    顾香君见她生气,反而更加兴奋:“你不就是那生不出蛋的鸡,占着鸡窝不让别人进的吗?”
    “殿下若是知道你如此悖逆,定会...”
    “定会怎样?”顾香君更加猖狂了,“大哥最疼我了,才不会为了你的挑拨而对我发怒。”
    太子妃深深吸了口气,转身便走。
    顾香君尚未发泄完,哪里肯依,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往前面猛地一摁。
    咚的一声响。
    她哈哈笑起来:“敢去告我的状,也不看看自己几斤几两,再不生出嫡子,大哥一定会废了你。
    便在这儿好好冷静冷静,想想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
    她竖起兰花指,悠闲的啜了口茶。
    然等了半晌,不见那人回应,她蹙眉,隔了茶碗,看见太子妃面朝前趴着,一动不动,面庞下面似乎大滩血迹流出。
    她心下一惊,忙给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战战兢兢过去,甫一抱住太子妃,立时惊得连连后退:“殿下,太子妃死了。”
    顾香君站起来,眼珠瞪得滚圆,上前一脚踹到太子妃身上,将人踹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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