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拉过少女的手,轻轻覆在两掌之间:“怎么就犯这种傻呢?都嫁予人家做妻子了,人家待你不薄,你还这样偏着娘家人……人都说只羡鸳鸯不羡仙的,怎的就你这丫头不开窍?”
    主要是,就哪怕她是为着秦照好,在明知男人愿意为她舍命,那般在意她的情况下,她却豁出了自己的性命也要留在这是非之地,这以后要叫秦照怎么想?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也是会彼此消耗的,尤其男人,在面对感情这回事时,往往会比女人更小心眼,若这次真的伤了秦照的心,那她以后怎么办?
    她这分明就是在断自己的后路!
    沈阅并不想再频繁的谈论有关秦照的事,毕竟那是她在这世上除了外公以外最能亲近信任也最能倚仗的一个人了,她曾经也是无数次憧憬过与他白头偕老的未来的,就这样割舍掉,她的心脏每时每刻都仿佛被利刃割裂般的疼。
    若不是大势所趋,若不是退无可退,她也不舍得……
    可同样的,她也看到了外公眼中深切的自责之色,她所不愿背负的那些愧疚,她也不想让外公背负,毕竟她心里也是明白的,外公是这世上最希望她能过得好,并且得个善终的人了。
    现在,她的选择,却等同于是亲手摧毁了老人倾注在她身上的最后的希望。
    “外公,其实有时候我会想,葬身于这皇权压榨与践踏之下,也许就是我的命。”心中思虑再三,她也是纠结犹豫许久,这时才终于下定了决心,抬眸正视闻太师的面容。
    闻太师因她的话,紧紧皱起了眉头,明显是对这样的丧气话不赞同。
    这半年之内,他自从病倒,就苍老得特别快。
    沈阅看着他如今的面容,就想到梦里他弥留之际衰弱又痛苦的模样,这两张脸,仿佛很快就要重合到一起了。
    即使她再是回避,再是不愿面对,那一天也在一步步逼近。
    “我觉得我走到今天这一步,不怪您也不怪我,更怪不着安王,我们所有人都曾倾尽全力的试过了,只是天不遂人意罢了。”强忍着心中愤恨,沈阅也终是没忍住的再度泪流满面:“其实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匪夷所思,才一直没敢对您说。在我未嫁之前,我曾不止一次的梦到过,梦到我嫁予太子之后,我与咱们闻家的结局。”
    闻太师是个刚正清白之人,对于怪力乱神之事,向来敬而远之。
    老者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些。
    但是看着外孙女绝望悲切的神情,他心中却止不住的被触动,甚至一度摒弃了自己心中的偏见,耐着性子轻声询问:“梦到的结局,不好?”
    “是,不好。”沈阅答得肯定又咬牙切齿。
    下一刻,她唇角扯出一个自嘲苦涩的弧度来:“不仅我过得不好,太子为了扶他心尖子上的柳氏上位,暗中给我下药,绝了我的子嗣,又因为这件事,将您气到一命呜呼,之后他便毫无后顾之忧的废了我,甚至任由柳氏暗下毒手也将我害死了。那一辈子,你我的结局,也只比现在推迟了三年罢了。”
    闻太师心里是不信这些的,但他依旧大受震撼。
    半晌,才沉声道:“所以,是早从一开始,你就因为这个不想嫁去东宫?为什么不早些与我言明?你还怕我会逼……”
    他话至此处,就先懊恼的自行戛然而止。
    当初他为了不叫沈阅心里承受太多,就隐瞒了闻清欢的旧事,所以在沈阅眼里,他应该就是个拼命想要攀龙附凤,将她往高位上推的大家长吧,她会有这样那样的顾虑简直再正常不过。
    “不是怕您会逼我。”沈阅径直接过他的话茬,“我知道,只要我说我不想去,您就一定不会勉强于我,可皇帝陛下却未必会是如此宽容体谅的,我不想因我虚无缥缈一个梦,就拉着咱们全家去得罪皇家。”
    闻太师默了默。
    沈阅的善解人意和识大体,他也向来都是知道的。
    可也正是这样,他就越会觉得是自家对不住她:“所以,你也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现在说出来,也仅是为了劝慰于我,叫我这老头子能够坦然接受叫你陪着我一起被困在这京中等死?”
    “不是的。”沈阅摇头,眼底情绪再次被愤恨洗礼掩盖,“因为在我与安王成婚之后,太子还是不依不饶的屡次纠缠挑唆,试图破坏我们的夫妻关系,他这做为就很反常,后来我渐渐意识到不对劲,与他当面对质过一次,就诈出了他的实话……”
    闻太师从她神色之间,再度意识到了事情严重:“什么实话?”
    沈阅道:“太子亲口承认,我梦里的那一世,便是他亲身经历过。”
    到底是闻太师不会相信的理由,回应她的只是老者长久的沉默。
    沈阅苦笑:“我原也是觉得荒唐,可是他口中一桩桩一件件发生过的事,都能与我梦里对得上,于是我便不得不信,可能人真的是有前世今生的孽缘的。”
    她看着闻太师,虽然知道这样的真相伤人,也只得和盘托出:“他没有丝毫的后悔,也没有半句的忏悔,更是扬言,这辈子我背弃了他,他也绝不会放我好过,叫我得个善终的。可是凭什么啊?就因为他是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天下之主,就能啃噬着我们一家人的血肉,践踏着牺牲者的尸骸白骨,还这般高高在上又理所应当的肆意羞辱我们吗?”
    她说:“外公,其实我也不是未曾挣扎犹豫过,我也曾想过不去计较,可后来我才发现我做不到,我也不甘心。与其时时处处避让,等着他拿准时机践踏我们,我是宁可鱼死网破,与他拼上一拼的。”
    “不只是为我自己,也不只是为您,更为了我娘!”
    “只要一想到她的血,是为了龙椅之上那两父子,那般卑劣之人流的,我就几乎恶心愤恨到睡不着觉。”
    事实上,她对闻清欢的感情没这么深,更加耿耿于怀的还是上辈子她外公的死!
    她替这个光明磊落了一辈子,为了朝廷殚精竭虑承受了太多的老者叫屈!
    闻太师听她骤然提起闻清欢,却是惊慌失措的瞳孔剧烈一缩。
    沈阅在他惊恐的注视下,诚实地点了点头:“是的,我娘的事,我也知道。其实是早在我成婚之前,殿下他便告知了我实情,我只是……不想又惹起您的伤心事……”
    老人眼中的光彩,顷刻间就完全的寂灭下去,漫上一层水光。
    但是他这把年纪身份的人,是不能在小辈的面前流泪的,所以,下一刻,闻太师便抬手挡住了眼睛。
    他嘴唇苍白,胡须颤抖,声音痛苦到近乎音色扭曲的沉痛道出了压抑多年的心里话:“当初我该拦下她的……没能拦下她,是我这一生做的最错的一件事,以至于自那之后就耿耿于怀成了心魔。是我错了,而且一错再错,清欢死后,我就是为了证明她去得值得,所以才会一门心思觉得你该入宫,那双父子与这天下之人都该将你捧上至高无上的后位,那样看着你时,我才能真的说服自己,告诉自己清欢不是白白牺牲的,那样可能心里就不会那么愧疚了。”
    沈阅是懂得如何维护一个长辈的尊严的,所以,她并不试图劝慰对方什么,只是静待时间过去,闻太师自行调整好情绪,重新冷静下来。
    再次对上他的视线时,沈阅就自他慈爱的目光中也看到了某些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老人微凉的指尖,颤抖着再次捉握住少女还显稚嫩的手指,面上现出挣扎的神色来:“既然都觉得不甘心,也不值得,我们确实应该试着把这颠倒的乾坤扭转过来的,只是你……”
    沈阅的表情坚毅又庄重:“我不在乎下场,而且就凭现在这个局面,不到秦绪真正穷途末路之时,他也不会动我,更不敢再动你们。”
    她身上的蛊,就等同于掐着秦绪的命脉,这一点绝非危言耸听。
    没有任何长辈愿意看到自己精心养大的孩子孤注一掷,去冒这样的风险,尤其还是本该一生都被人妥当护在羽翼之下的娇弱的女孩子。
    可是如今这个局面,曾经唯一有可能救她于水火的秦照也被她放弃了,闻太师也只觉得棘手。
    但是这时候,他得要拿出他为人长辈的担当,反复握了握外孙女的手,又再露出了平和的笑容来:“好,既然你有决心,那咱们祖孙就试一把,如果真就注定了是这么个命数,的确也没什么好畏手畏脚的了。可是阅儿啊,你得答应外公,以后再有事,定要提前与我商量,不要贸然行事?”
    沈阅望着他,片刻之后,点了头。
    等她再从闻太师房里出来,都已经是二更时分。
    徐惊墨一席玄衣立在院中,背影高瘦挺拔,听了动静,他转身看过来,眉目艳丽又平静。
    旁边厢房里一直注意听着正屋动静的闻大夫人随后疾步出来,看沈阅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也是猜这段时间这孩子必是受了不少的委屈。
    只是闻清彭嘱咐过,叫她不要多嘴,她也就忍住了,只是眼底浮现一抹心疼的神色,又笑着问她:“时间晚了,你要不在这用了晚饭再回去?正好……”
    她看向徐惊墨:“徐小大夫为了咱家的事情奔忙,也还饿着呢。”
    沈阅也瞥了徐惊墨一眼,却是拒绝了:“大舅母叫人给外公传晚膳吧,天色晚了,我们再留在这里就该耽误外公和你们休息了,这阵子大家都流离在外,必是提心吊胆睡不安稳的,今夜都早点歇着,也好养养身体和精神。”
    闻大夫人想起这段时间的经历,也是唏嘘:“我们互相照拂着也还好,倒是你……”
    闻清彭在屋里重重咳嗽一声,她就立刻打住了话茬,又再笑道:“这样也好,你也回去早些歇着。”
    告别之后,沈阅径自抬脚往外走。
    她没喊徐惊墨,徐惊墨却也自觉沉默的跟上了。
    其实单从身份上来讲,他俩之间属实尴尬,就算徐惊墨是大晟方面来的,那么随便他是别的什么身份都好,却偏偏是她杀母仇人的儿子。
    而且……
    还是大晟皇室名正言顺的嫡皇子。
    当初十二年前的破城之战后,宇文平川就失去了臣民信任,在朝臣的逼迫和大越大军压境的威胁之下惶惶不可终日,之后他的朝堂后宫都乱成一团,他也没熬多久就不堪重负在惶恐中死去了。
    但是他生前没立太子,之后是皇长子做为权臣的傀儡被扶上了皇位,但是自那以后,朝中各方势力夺权纷争,就没消停过。
    那位新帝,在皇位上也没坐两年就暴毙于宫中,甚至死因成谜。
    之后,国土版图又被秦照收了大半,宇文氏守着那半壁江山,最近这数年之内,已经在宗室的互相倾轧之下又换了两任皇帝了,乱的不成样子。
    徐惊墨说他没兴趣回家争这份“产业”,这说辞,沈阅是信的。
    沉默着走了一段,她还是率先打破沉默:“你来我们大越的初衷,就是为了潜入宫廷,刺杀当今龙椅上的那位吗?因为他其实应该可以算做你的杀父仇人?可我好像记得你曾说过,你并不能苟同于他的为人与行事的。”
    徐惊墨人高腿长,要刻意放缓了步子才能与她同行。
    闻言,少年就扯着唇角露出讥讽的笑,揶揄反问:“若我真是要报杀父之仇,第一个要杀的也是你家那位安王殿下吧?”
    沈阅脚步顿住,阴沉着脸色抬眸望定了他。
    徐惊墨与她对视片刻,却往旁边挪开了视线,闷声道:“我不想计较他的事,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想做什么,或者一开始,我就只是心有不甘,很想要过来亲眼看一看,看看值得一个闺阁弱女子都舍生忘死不顾一切去捍卫的政权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可是很显然,大越朝中隐藏的龌龊,也将他给恶心到了。
    皇帝身上的毒蛊,就是在那以后,他设计借司徒胜的手给下的,可是又觉得只是无声无息的杀死一个皇帝也没什么意思,就在他无所事事,再度迷茫之时,就正赶上了秦绪悔婚,闹出的一连串的风波与冲突,所以为了添一把火,他又把华阳郡夫人给弄了回来,就是想要揭开闻清欢的旧事,想要扯下大越皇室的遮羞布。
    至于接近和亲近沈阅,则是因为沈阅在这整件事中占了个关键的身份与位置。
    而他给甘长松医治心疾,一开始也不是什么好心,而是知道秦照两口子重情义,他把命和甘长松绑在一起,以后一旦不慎身份暴露,这就是他的保命符。
    沈阅自他的回避闪躲之间,也隐约瞧见了几分他立场上的端倪。
    然后,她也问出了白天在宫里徐惊墨问她的那个问题:“你生母的死……你不记恨迁怒于我?”
    徐惊墨捏了捏拳头,随后就若无其事又将视线落回她脸上,唇角嘲讽的弧度越发明显起来。
    他嗤笑:“我一直很清楚啊,真正逼死她的是我生父与外祖一家,只有这世上最没有担当的男人,才会将这样的事归咎于女子身上。生么红颜祸水?什么祸世妖姬?都是狗屁!”
    闻清欢有错吗?
    虽然她算是将他一家推向家破人亡的一道推手,可始作俑者却是他那□□熏心的父亲,那个女人又何尝不曾家破人亡,毁掉了背后整个家族的顺遂人生呢?
    就如他指上的冻疮,其实以他的手段,不是医不好,只是他不想医。
    毕竟说出去谁信啊,身为一国的嫡皇子,他母后也曾因为美貌盛宠一时,是帝王的掌心宝,就因为她生性木讷柔弱了些,不会争宠的手段,在那偌大的后宫中就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
    那座看似锦绣繁华的皇城,骨子里就烂透了,他这双伤手,能令他时时警醒,那是个什么样恶心肮脏的人间炼狱,他绝不会置身其中。
    沈阅从他身上,突然看出几分愤世嫉俗的味道来。
    她永远都不会原谅那位素未谋面的大晟国主宇文平川,但是对着同样也是命途多舛皇室牺牲品的徐惊墨,她也迁怒不上。
    何况——
    无论徐惊墨来这里的初衷为何,现如今他也算予她了许多的方便与援手,他们同坐一条船的。
    所以,沈阅干脆摒弃杂念,不多去想。
    她只是伸出手:“我跟你要的药呢?给我吧。”
    徐惊墨闻言,眸色却猛地沉淀下去,脸色乍看都显出了几分阴沉。
    他暂时站着没动,只是看着她伸到自己面前的手……
    明明不该多管闲事的,终究还是忍不住,带了几分脾气质问:“就非得要如此吗?或者……”
    “我不能留下这样现成的把柄,等着秦绪来拿捏。”沈阅打断他,“太后身边既然有隐藏的暗卫护她,那么我猜她手中也一定还握有在关键时刻可以出奇制胜,扭转乾坤的筹码。可是她毕竟远离朝堂十多年了,曾经又因为信任秦熙,彻底放权过,就算她能以先帝遗孀的身份震慑朝堂,压服群臣,可乱世的兵丁却最不受控,如今这城里城外,禁军,步兵衙门,还有京郊大营,这些所有的兵力都是实打实握在那两父子手里的,说白了,太后也只是强撑出来的声势罢了。目前秦绪自认为稳操胜券,所以才没撕破脸,否则……至少在这京城里是没人制得住他,也没人保的了我的。我更不能让他有机会将我用做牵制甚至胁迫我家殿下的棋子,否则我前面做的也毫无意义。”
    没有谁的政权是能单靠着一张嘴皮子就轻易夺来的,兵权镇压,才是最终的决定性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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