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陈念不这么认为。
    每次看到哥哥拿着勋章的照片被制作成宣传债券的海报,都是在往他心上插一刀,他恨不得发疯冲到街上,把那些人统统杀了。
    他不稀罕什么卫国勋章,他厌恶那些记者写出的感人故事。
    但他拿到那枚千里迢迢送到他手里的勋章时,还是将它小心地擦干净收好,日日带在身边,他把报纸上哥哥笑得很好看的照片剪了下来,放在相框背面,正面是他和哥哥的唯一一张合影,照片上的他和哥哥都在笑。
    陈念对英雄不感兴趣,也不想成为什么英雄的弟弟,陈念只想要他的哥哥。
    第十三章
    陈念看上去待人冷漠,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小孩,这是程问音在第三次邀请他来家里吃饭时确认的事。
    第一次邀请陈念,被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理由是“不用麻烦了”。
    第二次邀请,陈念还是拒绝了,理由是他已经做好饭了。
    被拒绝两次后,程问音渐渐放弃了。他出于善良和同理心,心疼男孩的境遇,想尽可能多关照他,但说到底,他并没有这个义务。
    第三次邀请陈念,程问音原本只是想让他帮忙照看一下宝宝。
    omega联合工会那边出了点问题,说是账目对不上了,有几个人当场吵了起来,参与对账的程问音被叫了过去,他担心那边一片混乱,宝宝会受到惊吓,心急之下敲了隔壁的门。
    “陈念,我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你能帮我看一下宝宝吗?”
    “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坐在他旁边看着他,别让他磕着碰着就好。”
    他其实没抱多大希望陈念会答应,但是陈念看着他怀里啃手指的宝宝,犹豫了一下,说:“好。”
    程问音来不及惊讶,请陈念进了家便急急忙忙去了工会。
    一小时后,他小跑着赶回家,看到陈念和宝宝一起坐在地毯上,宝宝竟然把最喜欢的木雕小鸭子给陈念玩了,上一个有这种待遇的,还是宝宝每天粘着的那个alpha小哥哥。
    陈念见他回来了,把小鸭子塞回宝宝手里,从地毯上站起来。
    程问音给了他一只工会发的苹果,说:“小鸭子是他爸爸给做的,宝宝每天都抱着,只舍得送给喜欢的人。”
    陈念接过苹果,在手里把玩了两下,又抛回给程问音,“看出来了,鸭子屁股上全是咬出来的牙印,还有口水。”
    程问音笑了,直觉陈念其实不难相处。
    陈念拒绝大人的虚伪,但会接受小孩子真诚又笨拙的礼物,哪怕是一只沾满口水的小鸭子,他也没有嫌弃地丢掉。他很善良,只是出于一些原因,怀着对外界的憎恨,在刻意封闭自己,但这不是他的错。
    程问音再次邀请道:“晚上在这里吃饭吧,就当是感谢你帮我照看宝宝。”
    宝宝迈着不稳的步子走了过来,扯了一下陈念的裤腿,仰起脸看他,另一只手还在晃着小鸭子,铃铛发出叮铃铃的响声。
    这次陈念没有拒绝。
    晚餐的气氛算不上好,程问音会时不时给陈念夹菜,但仍然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并不信任自己的男孩搭话。
    没想到第一个话题竟是陈念主动提起。
    “程问音,我知道你。”
    陈念看上去比他小了有六七岁,但是却直接叫了他的名字。
    “嗯?”程问音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你在中央剧院演戏的时候,我在那里发传单,”陈念说,“你有段时间演一个悲剧,名字叫什么忘了,不过挺出名的,我蹲在门口听过。”
    那时候哥哥来接他回家,给他买了剧院旁边的烤红薯,可能因为那里是有钱人才会来消费的地方,连烤红薯都比别的地方贵。
    但是红薯很甜,他和哥哥走在路上,一人一口地分食完了。
    程问音没想到会从陈念口中听到自己当演员的过去,猝不及防愣了一下,随即笑了,“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陈念不怎么说话了,但他吃得很香,筷子几乎没停过。
    程问音问他:“我只会做一些家常菜,还合你的胃口吗?”
    “嗯,”陈念点了点头,“比我哥哥炒的好吃多了。”
    程问音给他夹了一筷子小葱炒鸡蛋,希望能用家常的话题和他拉近距离,“你们家一直是你哥哥做饭吗?”
    陈念想都没想就说:“不是,我也会做,不过我更喜欢吃我哥哥做的。”
    捕捉到他话里的矛盾,程问音开玩笑道:“不是说不好吃吗,怎么还喜欢吃?”
    陈念又不说话了,闷头吃饭。
    程问音担心自己无意间触到了让男孩不悦的地方,便也没有再问下去。
    他看过一些报纸上的报道,大多都将陈念与哥哥的感情渲染得分外感人,多少有些添油加醋的色彩。他知道,陈念会对这些如此反感,一定是因为很爱他的哥哥。
    陈念不愿在别人面前提起哥哥,他可以理解。
    晚餐过后,陈念主动要帮忙收拾碗筷,程问音也没有和他客气,点头答应了。
    宝宝也跟到厨房里,站在程问音和陈念中间,自己抱着奶瓶喝奶,一会拉一拉程问音的围裙,一会儿拽一拽陈念的裤子。
    程问音习惯在干活的时候同宝宝说话,陈念听着他的语气,心说他这样自言自语不觉得奇怪吗,忍不住看向他的侧脸,叫他:“程问音。”
    程问音放下一只碗,偏过头看他。
    “你怎么不演戏了?”陈念问。
    这不是程问音第一次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看了看还在嘬奶嘴的宝宝,笑着说:“因为我当妈妈了呀。”
    陈念也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对上宝宝黑亮的眼睛,顿时说不出任何刻薄的话了。
    “以前我还和我哥哥打过赌,赌你肯定在和那个alpha演员谈恋爱,叫白什么的,”陈念遗憾地耸了耸肩,“没想到我赌输了,你不仅不演戏了,还嫁给了一个无聊的军官。”
    说完又补充道:“开个玩笑,别当真。”
    程问音当然不至于当真,只是有些哭笑不得,“我丈夫不无聊。”
    陈念斜靠在橱柜边,将擦干净的盘子放上去,问:“你丈夫长什么样,有照片吗?”
    “照片……”程问音停下手里的活,仔细想了想,“有结婚照,不过不在这里,他随身带走了一张,我的那张放在外公家里了。”
    “你们没拍过全家福吗?”陈念有些惊讶,他以为有钱人起码每年会去一次照相馆。
    “没有,”程问音若有所思,“不过……宝宝也一岁了,是该拍一张全家福的。等他下次休假回家,再带宝宝一起去照相馆吧。”
    陈念挑了挑眉,表示赞同。
    “啊,对了,”碗筷洗完的时候,程问音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我这里有一张他的证件照。”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硬皮笔记本,里面夹着他和齐砚行相亲之前,外公给他的那张照片。
    “这是他军官证上的照片,表情比较拘谨,不过我觉得……还是很好看的。”看着照片里的齐砚行,程问音的目光变得柔和,忍不住自己先端详了片刻才递给陈念。
    “嗯,还可以,”陈念努了努嘴,“没有我哥哥帅。”
    陈念愿意主动跟自己说起哥哥了,程问音感到一阵欣慰,虽然他不太认同陈念的说法,不过还是顺着他说:“你哥哥的确很英俊,还很年轻。”
    陈念轻笑一声,手垂下来,隔着布料,碰了一下口袋里那个圆形的勋章,低声说:“年轻吗?他二十三岁了……还像个傻子一样没心没肺。”
    交换过彼此最亲密人的信息,两个人的距离感仿佛一下子消失了,程问音察觉到陈念的低落,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和他开玩笑:“欸——哪有这么说自己哥哥的,明明是那么帅的小伙子,一点都不傻。”
    书房明亮的灯光下,陈念垂着眸,手指微微颤抖,被程问音敏感地捕捉到。他轻轻拍了拍陈念的肩膀,但没有出声安慰。
    宝宝自己走累了,扔下奶瓶,叫着妈妈、妈妈,抬起胳膊索要拥抱。
    程问音弯腰抱起他,亲了亲脸蛋。
    再一转头,陈念似乎已经快速调整好了状态,朝程问音露出一个目前为止最真实的笑容,“谢谢你啊,程问音。”
    他捏了一下宝宝的脸蛋,不过显然收了力气,宝宝不但没有害怕,还被他逗得咯咯笑了起来。
    “还有你,小屁孩。”
    住进军部家属区的第二周,陈念终于接受了自己没有权利拒绝这份“好意”的事实。
    傍晚,晚霞烧红了天空。军队邮差忙碌地穿梭于首都各个街区,派送着希望与绝望,车铃反复响起,听起来格外沉闷。
    陈念收到了一封从前线寄来的家书,署名是305空降师,陈今。
    陈今的字还是那么丑,歪歪扭扭的。
    陈今在信里还是叫他陈天天,难听死了。
    陈今还在写一些没心没肺的废话,仿佛不知道从前线往后方送一封信有多不容易。
    晚霞越来越浓,像一捧被稀释过的鲜血,映在陈念眼里。陈念转身背对夕阳,慢慢蹲了下来,他盯着地砖上的裂缝,瘦削的背脊像一张崩到最紧的弓。
    他哭不出来,因为陈今不在。
    从小到大,只有在陈今面前,他才能放肆地哭。
    他痛苦地捂住脸,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跌,直到瘫坐在地上。他觉得陈今是个混蛋,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他猜陈今可能压根就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叫陈念这个名字。
    暮色渐渐落下,程问音带着宝宝出来散步,看到陈念家的院门敞开着,下意识往里多看了一眼。
    陈念仰面躺在地上,胸口压着一个信封。
    程问音以为他晕倒了,急忙跑了进去,离近了才发现他是醒着的。
    他推了推陈念的胳膊,叫他的名字:“陈念,你怎么了?”
    陈念没有理会他,双眼无神地望着天空,半晌,他按了按干涩的眼皮,坐了起来,将信封收进胸前的口袋。
    他抹了一把脸,茫然地看着前方,说:“我想我哥了。”
    程问音怔住了,他感觉陈念这句话不是对他说的,而是在自言自语,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回话。
    陈念捡了块石头,在地上胡乱画着,整个人的状态十分古怪。
    宝宝坐在婴儿车里,好奇地探出头看他。
    就在程问音在犹豫要不要带宝宝离开,让陈念一个人冷静一下时,陈念忽然放下了石头,开口说:“你知道吗?我哥去参军以前,什么活都干过。”
    “在码头卸过货,在工厂拧过螺丝,在餐厅当过服务生。”
    “因为没钱,我和我哥都没上过什么学,可能在你看来,我们这种人是既没素质又没文化的垃圾。“
    “说出来你别笑话我哥啊,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攒钱让我继续念书。”
    陈念看似是在同程问音讲话,其实已经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他一直在说,并不在意对象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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