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身,在房中来回踱了两圈,越发觉得口渴得厉害。
    那壶茶确实已经凉了,他倒了一杯又一杯,不停地喝,直到把一壶茶都喝光了,并没有半分舒缓。
    过了四月,下了几场暴雨后,天气反而渐渐地热了起来,园子里芭蕉浓绿、樱桃嫣红,屋檐下的燕子却有些懒怠,不太飞出去,成日窝在那里咕咕哝哝,显得花鸟悠然,夏日清静。
    但秦玄策却有些闲不住,他接到各地驻军日常的报备,去一趟兵部,转头进宫面见高宣帝,自己领了一个差使回来。
    等秦夫人知道的时候,事情已经敲定了,皇帝的手谕都颁了下来,命魏王与骠骑大将军秦玄策同去安北都护府,代天子巡防边关。
    她也无可奈何,不由埋怨儿子:“前头是谁说的,今年可以在家多陪陪母亲,才没几个月,又琢磨着往外跑,这太平日子过得好好的,何故生事?一个亲王加一个大将军,一起过去巡防,如此大张旗鼓,倒不似你往日作派了。”
    秦玄策沉稳地道:“我看了从北边传来的消息,今年关外蒙兀草原开春大旱,胡人的牛羊死了许多,依照往年的情形,东突厥和靺鞨等部往往会到大周边境打个秋风,今年却是风平浪静,眼下入了夏,若旱情不得缓解,担心他们又要生出狼子之心,我打算过去查探布防一番,以备日后变故。”
    至于魏王,是高宣帝有意栽培这个儿子,令他去边关守军中露个脸面,不过是陪着秦玄策走个过场罢了。
    秦夫人听了秦玄策的话,脸上蒙了一层阴影,她沉默了片刻,才问道:“你此番行程可至凉州?”
    秦玄策不动声色,尽量温和地道:“凉州毗邻安北,亦是关防要塞,自然要去的。”
    秦夫人叹了一口气:“也好,替你父亲和大哥去看看,当地黎庶如今是否安乐如常,别辜负了他们当日拼死守护之情。”
    凉州城地处险要,毗邻安北,乃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五年前,回纥部兵力渐盛,乌介可汗野心勃勃,亲自率军,大举来犯,首战安北失守,数十万敌军直压凉州。
    老国公秦勉与长子秦玄川率部抵抗,死守城墙,不使胡马踏入半步。两月后,待秦玄策率援军赶到时,秦勉与秦玄川皆阵亡,血未冷,凉州犹在。
    秦玄策时年十五,承父兄之责,少年白甲,铁马长枪,挟哀兵之志迎敌,如修罗煞神,所向披靡,突破重重兵甲,悍然将乌介可汗斩于马下,首级悬挂战旗之上。
    是战,凉州城外十里尽赤、白骨成山,回纥大败,仓皇而退。
    秦玄策扶棺回京之日,凉州百姓感念秦家父子恩德,满城老幼妇孺相携而出,长跪道旁,涕泪送别。
    是故,秦夫人听闻秦玄策提及凉州,想起亡夫和长子,一时黯然伤神。
    半晌,她抹了抹眼角,恨恨地道:“你看看,所以我才着急着催你成家,你若能生个一儿半女,将来我也有的指望,你们秦家的男人都是没心没肺的,其实说起来,我当初就不该嫁给你父亲,也不该生下你们兄弟两个,省得如今伤心难过,你还半点不体恤。”
    秦夫人素来刚强,轻易不在儿子面前示弱,此时的声音却有些颤抖。
    秦玄策也不好受,跪了下来,在秦夫人面前低下头去。
    秦夫人用帕子擦了把脸,“啐”了一口:“好了,快给我起开,要去就去,早去早回,但是说好了,这次回来,你必须把媳妇给我娶了。”
    秦夫人十分顽强,无论如何,总能把话题给绕到这个上面来。
    她越想越伤心、就越说越生气,拍着案几道:“你若再不依从我的吩咐,我就去京兆尹处状告你忤逆不孝,你母亲要被你气死了,我就不信了,这天子脚下,还没个王法了。”
    这种情形下,秦玄策不好多说什么,他一脸无奈,含含糊糊地“唔”了一声。
    秦夫人就当他是应了,这才把脸色稍微和缓了下来,语气依旧强硬:“我今儿开始就替你好好相看,多寻几户好人家的姑娘给你备着,等你回来,马上给我选一个去下聘,不得再寻借口推脱,听见没有?”
    秦玄策听得脸都绿了,把嘴巴闭得紧紧的,很快起身出去了。
    ……
    秦玄策即将出行,观山庭的奴仆们开始忙碌着为他收拾行装。
    阿檀格外殷勤,忙前忙后,把他春夏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的,腰带按颜色分了类别,连腰间的佩饰都按着大小材质给搭配好了,逐一收到箱中,末了,还放了熏衣的松香。
    秦玄策拿着安北的地舆图正在察看,看得眉头微皱,但眼角还是瞥见了阿檀的举动,他不屑地道:“那都是什么鸡零狗碎的东西,我出门几时用到这些,你会不会做事?不会就放着别动,叫长青给我打点。”
    阿檀只好收了手,把大权让给了长青。
    但她不过消停了一会儿,又忙乎起来了,出去给秦玄策沏了茶进来,双手捧着给他:“二爷,您喝茶。”
    秦玄策眼睛盯着地舆图,把茶喝了。
    阿檀眼巴巴地看了秦玄策一会儿,见他没半分反应,又出去端了茶果子上来,娇滴滴地道:“二爷,您吃点心。”
    秦玄策继续看着地舆图,把茶果子吃了。
    阿檀搓着手,眨巴着眼睛,等了又等,秦玄策连个眼神都没分给她。
    她掏出小手绢,挤出一点讨好的笑容:“二爷,热吗?我给您擦擦汗。”
    秦玄策终于不耐了:“不热、不擦、安静。”
    “哦。”阿檀讪讪的,低着头退了出去。
    但她还不走,贴在门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张望着。她的眼睛妩媚如春水,那样多情的凝望,任是铁石心肠,也要化成一滩软泥。
    秦玄策忍了半天,实在忍不住,揉了揉额角,抬起头来:“你到底想做什么?说。”
    第29章
    阿檀的声音甜美而柔软:“二爷外出, 得有人跟随伺候您吧,您看看我成吗?我能给您做饭做菜、端茶端水、叠衣叠被、揉肩揉腿,总之,我特别能干, 就没有不会干的活计……”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鼓足了勇气,殷切地恳求道:“二爷, 您能带我出门吗?”
    秦玄策的嘴角翘了翘, 很快压下来,端着一脸肃容, 冷冷地道:“你当我出去游山玩水的吗?一路劳苦奔波, 你跟着作甚?”
    阿檀有点害臊, 咬着嘴唇,想了一下, 用细细软软的声音哄他,“二爷对我好,我只想每天贴身伺候二爷,片刻都不愿意别离。”
    “胡言乱语。”秦玄策听得气血直往脑门上冲, 连手中的地舆图都拿不稳,他干脆把图扔了,深深地吸了好几口气,一字一顿地道,“你说什么,敢再说一遍?”
    好像马屁拍错了,大将军周身的气势突然变得十分骇人, 如惊涛巨浪, 差点把阿檀拍死在当场。
    阿檀吓得“嘤”了一下, 嘴唇抖了抖,咕咕哝哝地说了一句什么。
    秦玄策一拍桌案,严厉地道:“和你说了多少次了,不要学蚊子叫,嗡嗡嗡。”
    阿檀躲在门缝边,眼眸里泛起了盈盈雾气,她不敢再瞎扯,小小声地道:“我也想出门,我生这么大了,统共就外出了两回,终日抬头看的都是墙内的天,书上说,山河壮美,有日月行川、有大漠长烟,我想象不出那是怎样一番光景,如果……如果能跟着二爷出去看一眼就好了。”
    长青在一旁正使唤着丫鬟小厮们打点行装,闻言笑道:“阿檀别闹了,女儿家谁还不是守在内宅安分度日,偏生你心大,什么山河壮美,就你这小身板,风大些都要被刮跑了,哪里能和二爷一般远行,快打住,别惹二爷生气。”
    阿檀肉眼可见地蔫巴了起来,头都垂了下去。她是一个艳色无双的美人,如今因为过分沮丧,一脸愁容,恰似烟雨海棠,一颦眉、一低眸,简直叫人心都揪起来地替她疼着。
    秦玄策眼里见不得这个,他的手指敲了敲案几,不悦地道:“你学过规矩礼仪吗,这是什么蠢样子,把腰挺直、把头抬起来,不许这般扭捏作态。”
    更沮丧了,阿檀闷闷地应了一声:“是。”
    声音都带了点颤,大约转身出门就要嘤嘤哭了。
    这个没规矩的婢子,十天里头倒有九天半在矫情作态,叫人头疼,其实一早就该把她扔出去,秦玄策恼火地想着,说出口的话也是冷冷的。
    “还不去收拾你自己的行装,我最恨人做事拖拉,你路上若是懒怠不干活,我就把你扔了,快去。”
    “嗯?”阿檀猛地抬头,长长的睫毛抖了两下,那神态,就像枝头的小鸟踮起爪子,扑扇着翅膀,欢喜地都要飞起来了,“二爷带我一起去吗?真、真的?”
    不得了,看过去更蠢了。
    秦玄策怒道:“明天就启程,快去收拾,休得呱噪。”
    “是。”阿檀轻快地应了一声,撩起裙子,“哒哒哒”地跑了,跑到一半,又“哒哒哒”地回来,从门边探进脸来,羞答答地道:“二爷真好,我早先还误会二爷了,原来是我心眼小,日后我一定改,在我心里,您就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秦玄策本来已经重新拿起了地舆图,这会儿险些又扔了出去,他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你倒说说看,早先误会我什么了?”
    “啊?”阿檀睁大了眼睛,一把捂住嘴,落荒而逃。
    秦玄策率领三千玄甲军士兵,从长安出发,一路向北方行去,渡黄河,经陇右道,向安北都护府而去。
    山河沃野,沿途或有闾阎相望、桑麻翳野,或有群山巍峨、江河奔涌,十方景致各不相同。
    春去夏至,季节更替,道旁采桑的姑娘挽起了袖子,田间的汉子也打起了光膀子,田园归望,旅人经行,南来北往,皆为天地过客。
    玄甲军乃秦玄策麾下亲卫,皆为精锐骑兵,若按往常加急行军,这一行人马从长安到安北只要二十天左右,但如今已经快一个月了,才到了雍凉附近,只因为行伍中多了一辆驷马六辔的车驾,车上载了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这速度自然就快不起来。
    魏王原本与秦玄策同行,但走到一半耐不住这温吞速度,自率麾下兵马先行去了,估计此时已经到了安北都护府。
    饶是如此,玄甲军众士兵也没有任何不满,一则大将军威仪隆重,他的吩咐行事,属下们从来不敢有丝毫异议,二则……小娘子实在太能干了,不但把大将军的膳食安排得妥妥帖帖,还能抽空给下面的士兵开点小灶。行军途中,也没有什么精细东西,不过是大锅炖鸡、焖煮杂粮、面饼卷肉之类的家常粗食,但在小娘子手中硬生生能做出令人垂涎三尺的美味来,实在叫人感动。
    当然,士兵人数众多,也不是人人都有口福的,就百夫长以上的人才有这资格,几十号人轮番过去蹭饭吃,个个赞不绝口。
    那个苏娘子,人生得那么美,又有一手好厨艺,说话温柔羞涩、行事小心曲意,真叫人心生怜惜,如果是为了她,别说走得慢一些,就是在路上再歇两个月也是使得的。
    只因大将军是出了名的“只爱他的剑、不爱女人”,因此,早先的时候,甚至还有人狗胆包天,偷偷去打听苏娘子到底是何身份,却被秦玄策一脚踢了回去,鼻子都青了。
    这更叫人浮想联翩了。
    于是就这样一路走着。到了这天晌午的时候,队伍停在寿鹿山脚,在道旁打尖做饭。
    士兵们架起铁釜,烧起旺火。
    阿檀用三分黍米和七分梗米混合着下了锅,又下了一把盐,而后一边盯着火候,一边拿出砧板和厨刀,给腊肉切片。
    旁人家的小娘子若是出行,大抵都要带一堆衣裳脂粉什么的,唯有阿檀,带的是锅鬲釜甑、铲勺刀具等,十分齐全。
    腊肉切成和纸一样薄的薄片,肥瘦相间,几乎透光。
    铁釜上支起竹屉,先铺了一层腊肉,再铺一层芥菜叶子,米饭的热气蒸腾上来,熏煮着腊肉,油脂慢慢地渗透出来,一半滴落在饭里,一半沾染在芥菜上,发出一点滋滋的声响。
    谷物和肉类的香气融合在一起,还有柴木燃烧时淡淡的焦味,夏天的风是干燥的,带着这种人间烟火气息,弥漫在山林间。
    那匹名为“嘲风”的战马在主人的身边悠闲地吃草,偶尔有鸟雀落在它身边,啾啾两声,它就抬起头,喷两下鼻子。秦玄策坐在树荫下,安静地看着阿檀。
    中间的时候,她偶尔抬起头,远远地望了他一眼,柴火烧得很旺,衬得她的脸蛋红红的,仿佛此间春色未尽,落在她的眉眼之间。
    秦玄策马上把脸转开了。
    过了一会儿,阿檀把午膳端过来给秦玄策,一碗杂粮饭,一盘腊肉蒸芥菜。
    似乎比往日简单了一点、也少了一点。
    秦玄策顺口问了一句:“昨天那个茄子呢?”
    阿檀好像想了想,才犹豫着答道:“那个是茄鲞,倒是还有些备料,只是做起来费点时间,二爷若要,晚上我给二爷做。”
    “无妨。”秦玄策只是随便一说,无可无不可,转头就丢开了。
    出门在外,没太多讲究,秦玄策额外恩准阿檀和他一起用膳。
    往日的时候,她会端着自己的小碗,羞答答地坐在他身边吃。她吃饭的模样十分斯文,小口小口的,嘴巴都不怎么动,只有腮帮子微微一鼓一鼓的。看着她小鸟啄食的情态,秦玄策往往会多吃一碗饭。
    但今天,她将食物奉给秦玄策后,却告了一声罪,先回马车上歇着了。
    饭菜还是一如既往地香,秦玄策今天吃着,却有点不对味。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人回来,遂放下碗,走到马车边,敲了敲车厢,威严地吩咐:“快点下来吃饭,稍后还要赶路,别耽搁行程。”
    “我没什么胃口,想要清养一顿。”阿檀的声音细细小小的,从车厢里传出来,“二爷不用管我,我今天不吃了。”
    秦玄策不耐:“别学那些矫情做派,磨磨唧唧的,快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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