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即有小丫鬟端茶上来。
    秦玄策接过茶,亲手奉给秦夫人:“母亲病才痊愈,正应好好歇着,若有事,叫人说一声,儿子马上过去,怎么劳您老人家到这边来,显得是儿子怠慢了。”
    秦夫人接过茶,放在唇边沾了一下,做了个样子,就放下去了,她看了秦玄策一眼,做母亲的对自己的儿子了如指掌,这一眼,恍惚觉得有些不对劲:“原来你是鸡鸣就起床舞剑的,怎么转性了,日上三竿了还赖在房里?”
    她的目光冷了下来,又转到后面的阿檀身上,严厉地道:“你说说看,方才和二爷做什么来着?”
    阿檀心虚,脸红得要滴血,结结巴巴的:“方、方才……哦,二爷说他腰酸背疼,叫我给他揉搓来着。”
    秦玄策轻笑了一下,神色自若,坐了下来,对阿檀道:“来,继续,给我揉揉肩。”
    阿檀低着头,站到秦玄策的身后去,吭哧吭哧地给他揉起来,显见得她服侍主子十分卖力。
    秦夫人犹自不信:“真的,只是揉肩膀?”
    秦玄策目不斜视,连眉毛都没动弹一根,从容不迫地回道:“母亲,这是我房里事,我自己心里有数,您不要操心。”
    秦夫人的嘴巴张了张,恼火地拍了一下案几:“我不要操心?我倒是懒得管,就我卧病在床这几日,你知道外头都传成什么样子了!”
    秦玄策从长青手里接过茶,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冷静地道:“哦,什么样子?”
    秦夫人强忍着怒气,道:“传你被一个妖冶婢子迷了心窍,带着她公然出入佛门圣地、宫廷盛宴诸般场合,混淆尊卑,旁若无人,全然不顾世家门阀的脸面和体统,惹人笑话。”
    阿檀羞愤欲绝,手都颤抖了起来。
    秦玄策察觉到了,他抓住阿檀的手,用力地握了一下,给她无声的安抚。
    他的手温暖而有力。
    阿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勉强按捺住了心神,退后了一步,离秦玄策稍微远了一些。
    这一番来来去去落在秦夫人的眼中,令秦夫人更加恼火了,她不悦地道:“阿策……”
    “谁敢笑话我?”秦玄策难得无礼,打断了秦夫人的话。
    他坐在那里,松松地披着一件家居的长袍,头发还未梳起,散在肩头,似乎是懒散的姿态,但他的气势骤然间威严起来,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淡淡地道:“又有谁敢非议我?以我的身份和权势,无论我要抬举谁都是可以的。怎的,有哪个外人敢指点我为人处事,谁配?”
    他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放下茶杯,慢慢地道:“谁也不配。”
    一瞬间的煞气几乎迫人眉睫,在场的奴仆怵然垂首,谁也不敢抬头多看秦玄策一眼。
    秦夫人被秦玄策噎了一下,一时语塞,半晌才道:“是,大将军,国公爷,你是一等一的威风霸道,旁人说不得你,连母亲也说不得你了。”
    秦玄策笑了一下,周身的气势又和缓了下来,若无其事地道:“母亲过分忧虑了,这么多年来,晋国公府的门楣是我一力担着,丝毫不比父亲在日逊色,何尝有损过脸面和体统,难道母亲觉得儿子做得还不够好吗?”
    秦夫人本来一肚子怒气,听了这个,忍不住心又软了,叹息道:“母亲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儿,你已经很好了,母亲心疼你。”
    秦玄策指了指阿檀:“再何况,她是皇后娘娘赐下来的,又是母亲您自己指给我的房里人,您当日还担心我不解风情,如今我多宠她一些,不是正合您的心意吗,您又着急什么呢?”
    秦夫人呆了一下,气得笑了:“是极、是极,很合我的心意,你真是个体恤的好孩子。”
    她的目光在秦玄策身上打了几个转,突然神色一变,精神抖索起来:“好,既然今日这么说,可见你是开窍了,那你可还记得去凉州之前,答应过母亲什么?”
    “什么?”秦玄策是真的忘了,顺口问了一句。
    “你这次回来,须得把媳妇给我娶了。”秦夫人斩钉截铁地道。
    秦玄策猝不及防,用拳头抵住嘴,咳了几声,下意识地看了阿檀一眼。
    阿檀低着头,看上去乖巧安静,没有一丝反应。
    秦玄策马上对秦夫人道:“我昨日约了兵部的李尚书有要事商议,时候差不多了,现在要出门,母亲说的那事情,回头再议。”
    秦夫人气道:“你又来这套,一说这个你就躲。”
    秦玄策站起身,吩咐长青为他准备洗漱更衣之类的,一边镇定自若地对秦夫人道:“真的,不信您去李大人府上问问,确是约好了的。”
    秦夫人也不追究,点了点头,道:“好,你走,那婢子过来,我另有事情交代。”
    阿檀蘧然一惊,抬起头来,眼巴巴地望着秦玄策。
    秦玄策的脚步停了下来,他神色温和,语气却又变得刚硬起来:“母亲,你若有事情尽管来交代我,不要找阿檀。”他顿了一下,补了一句,“她是个蠢笨婢子,什么都不懂,您说了也是无用。”
    秦夫人并没有生气,她挑了挑眉毛,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道:“怎么,怕我为难她吗?”
    秦玄策只是笑笑,并不说话,这就没有否认的意思。
    秦夫人“哼”了一声,摆了摆手:“我今天也被你气得差不多了,不和你计较,你快快滚吧,我和你说好,不为难她,只是有些个女人的事情,额外叮嘱一下,你一个大男人听不得,别杵在这里。”
    秦夫人除了在秦玄策娶妻这件事情上过分纠结外,其余的时候,她都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秦玄策对母亲的品性还是心里有数的,他听了秦夫人这番话,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当下和阿檀点头示意,略做收拾,就出去了。
    这会儿,茶已经凉得差不多了,小丫鬟又给秦夫人换了新沏的敬亭绿雪上来。
    阿檀敛眉垂眼,恭敬地站在秦夫人面前,心里直打鼓。
    秦夫人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她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道:“你叫做阿檀是吧?”
    “是。”阿檀小心翼翼地答道。
    秦夫人从鼻子里发出一点哼声,权且当作是笑了一下:“我方才已经说了,不为难你,你也不用怕。”她的声音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和气的,“我听说过你和二爷在凉州的事情,你也算是陪着他出生入死,忠心耿耿,是个好的。”
    阿檀受宠若惊,嗫嚅道:“这是我的本分,不算什么。”
    秦夫人点头,命人拿了一封沉甸甸的银子给阿檀,道:“这一百两,赏你,我们府里一向赏罚分明,该是你应得的,一分不会少你。”
    阿檀迟疑了一下,收下银子,给秦夫人施一个福礼,当作谢恩。
    她姿态妩媚,那一折腰下去,似杨柳扶风,盈盈弱弱,当真我见犹怜。
    秦夫人不愿意再看,她把目光转了一个方向,打量起周围的布置,发现秦玄策房中的摆设已经变了一番模样。
    床头摆了一架紫檀镂海棠鸟雀镶金妆台,上面放着斜肩美人汝窑瓶,西侧多了两个八宝如意式大衣柜,边上还搭着一件云锦绿罗裙,落地花罩挂上了珍珠攒金缕垂帘,中间隔着一副十二扇琉璃披水流月曲屏,华美旖旎,浑然不似秦玄策原来简单冷硬的武将作派。
    秦夫人自忖是个豁达的人,看着这般情形,也忍不住觉得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在跳,她用力地吸了好几口气,勉强保持着平静的语气:“你如今可是搬到二爷房里住着了?”
    阿檀头皮发麻,颤颤抖抖的不敢回答。
    秦夫人又喝了一口茶,平复了一下情绪,把杯子放下:“其实你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些事情都是二爷的主张,和你无关,他的性子就是那样,独断专行,从不听旁人劝。”
    老夫人果然是个讲道理的人,阿檀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秦夫人不动声色,继续道:“话虽如此,但你也不可因此就娇纵起来,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不可越矩,更不可生出妄念,我们秦府,容不得不懂规矩的下人,你知道吗?”
    后面那句话,原先秦玄策时常对阿檀说,他说的时候,总是板着一张脸,凶巴巴的神态,每每叫阿檀心里埋怨,但此时听得秦夫人这一模一样的说法,却是截然不同的意味。
    阿檀只觉得手脚一阵冰冷,她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秦夫人对阿檀温顺的姿态还是满意的,她对旁边的大丫鬟半夏吩咐了一句:“端上来吧。”
    陶嬷嬷在旁边嘴巴张了张,欲言又止。
    半夏出去,很快又进来,捧着一碗浓黑的药汤,端到阿檀面前:“接着吧。”
    阿檀睁大了眼睛,倒退了两步,有些惊慌失措:“这、这是什么?”
    “不过是避子汤罢了。”秦夫人下颌微微地抬了起来,其实有些时候,秦玄策和秦夫人在神态上很有些相似之处,譬如这般倨傲而冷淡的气息,那是世家豪族出身之人惯有的习性,不自觉地睨睥旁人,“把这个喝了吧。”
    那碗药汤大约已经备好了许久,此时都已经凉透了,闻过去有一种又苦又腥的味道。
    阿檀的脑袋“嗡”了一下,她的眼眸中浮出了泪光,盈盈欲滴,柳眉颦起,怯弱如雨中梨花,轻愁笼烟,她惊惧不安,情不自禁地摇头,哀声恳求:“我、我不想喝这个,求夫人开恩。”
    这般美色,若是男人见到了,大抵要身子酥软,什么都应允,连秦玄策也不会例外,但落在秦夫人的眼中,却又恰恰坐实了狐媚子的传闻。
    秦夫人的脸色更淡了:“你日日和二爷欢好,怎么能不喝避子汤,之前是我病着,顾不到这头,今儿我把话放在这里,从此后,你若有服侍二爷,事后须得马上服用下去,一次都不能断。”
    阿檀的脸皮儿本来就薄,大约风吹吹就要破的那种,如今被秦夫人当着众人的面这样说了一通,强烈的羞耻之情猛地涌了上来,她眼睛一阵发黑,身子晃了一下,几乎要跌倒。
    幸而陶嬷嬷年纪虽然大了,手脚还是利索的,赶紧过来,一把将阿檀扶住了:“快站稳了,好好听老夫人说话。”
    阿檀惨白着一张脸,强忍着羞愤,带着一点啜泣的声音:“我不会、我没有……”
    秦夫人并未搭理阿檀,她笔直地坐在上首,看了看左右:“你们别在心里说我不近人情,哪怕是寻常百姓家,该有的规矩还是要有的,二爷的夫人还未进门,断没有让一个通房丫头抢先一步的道理,你们说,是与不是?”
    左右都在赔笑:“老夫人仁慈,也是为了这丫头着想,怎么说是不近人情呢,没来由。”
    秦夫人点了点头,又把目光落在阿檀身上,道:“阿檀,来,你自己说,我这样算是为难你吗?”
    阿檀浑身脱力,几乎整个人都靠在陶嬷嬷的身上,她眼中含着泪,如同风中柔弱的花瓣,嘴唇轻轻地颤抖着,却说不话来。
    但秦夫人面无表情,直直地盯着她,目光逼人。
    阿檀挣扎良久,才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半夏端着药碗已经半天了,也忍不住出言劝说道:“阿檀姑娘,你还是快喝了吧,干耗着有什么意思呢,这是济春堂开出来的方子,温良平和,不是那种虎狼之药,你既然自己说了,不会、也没有,那就算喝了,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她将碗又递过去了一些,直接怼到阿檀的面前。
    阿檀沉默了半晌,终于拗不过,抖着手,接过药碗,慢慢地喝了下去。
    这药凉透了,极苦,那种味道从口中流下去,几乎刺痛咽喉。
    秦夫人眼看着阿檀把药喝下去了,满意地颔首:“微不足道的小事而已,本不该这般折腾,你能懂事就好,也不枉我提携你的一番苦心。”
    她又转而对陶嬷嬷道:“陶家的,我方才已经说过了,以后你盯着点,这丫头的避子药断断不能漏了,若出了什么差池,我可饶不了你。”
    陶嬷嬷低头应诺:“是,老夫人。”
    秦夫人发作了一通,觉得差不多了,这才施施然起身,带着一干奴仆走了。
    阿檀还呆呆地站在那里,陶嬷嬷急急叫了两个小丫鬟过来,一起扶着她坐下来。
    阿檀的脸色过于难看了。
    小丫鬟有些担心:“阿檀姐姐,你若是不舒服,我们去叫大夫来看看。”
    “别闹。”陶嬷嬷低声喝止住了,“老夫人刚刚给赐下的药,你们现在去叫大夫,这不是明摆着和老夫人作对,要作死吗?”
    小丫鬟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
    阿檀抖了抖,回过神来,勉强笑道:“我不碍事的。”
    陶嬷嬷拍了拍阿檀的手,竭力想要安抚她:“你别在心里埋怨老夫人,这高门大户人家的通房丫头,都是这样,若不防范未然,总不成真的怀上了,又叫你打掉,那才是造孽。”
    避子汤药的苦味浓郁黏稠,久久地弥漫在口腔里,令人作呕。
    阿檀用衣袖捂住嘴,虚弱地道:“我知道,规矩如此,老夫人并未苛待于我,我没有什么可埋怨的,我是秦府的奴婢,无论主子如何安排,我都要生受着。”
    胸口闷闷的,一阵翻腾,她差点想要吐出来,硬生生地咽了一口唾沫下去,轻轻地问道:“嬷嬷,你原来说过的,我若是攒够了银子,就可以替自己赎身,这话还作数吧?”
    陶嬷嬷呆了一下,叹了一口气,劝道:“唉,你这傻孩子,说什么赌气话,二爷那么疼你,你别想那些有的没的,把二爷伺候好了,等到将来主母进了门、生了嫡子,你就不用吃这个苦头了,好日子在后面呢。”
    阿檀觉得胸口越来越难受,那药太苦了,苦得她想哭,她急促地喘了两下,低声道:“嬷嬷,我不舒服,想去歇着。”
    陶嬷嬷知道阿檀素来身娇体怯,也没奈何,急忙叫小丫鬟过来扶她。
    阿檀却摆手:“我回自己房里歇,你们忙去,不要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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