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檀惊魂未定,不安地摇了摇头。
    半夏吃了一惊,抢着过来扶着阿檀,上下看了看:“你没事吧。”
    阿檀反胃欲呕的感觉愈发明显了,胸口又堵又闷,她脸色苍白,低低地道:“不太舒服,半夏姐姐,我想下去歇着。”
    “去吧、去吧、快回去吧。”半夏不敢耽搁,急忙唤来丫鬟,把阿檀扶下去了。
    姜氏既恼广平郡主跋扈无状,又记恨当初因为阿檀连累秦方赐被家法责罚的事情,两下都不偏帮,反而有些幸灾乐祸,笑吟吟地道:“我们家的下人若做得不好,郡主和我说一声就好,我们自会训诫她,你何必亲自动手呢?仔细手疼。”
    广平郡主方才一时冲动,本来心里也有些后悔,被姜氏的话一激,反而不服气了:“哼,区区一个奴婢,有什么打不得,大不了,我稍后自向秦夫人赔礼去。”
    旁边一众贵女纷纷出言安抚:“不至于、不至于,小事一桩,有什么值得说道的,来、来,赏花去,且看这秋色景致,别去想那些个恼人的事。”
    于是,她们很快欢声笑语起来,把之前的小小波澜抛诸脑后了。
    府里的车夫老钱和两个小丫鬟,得了嘱咐,一起护送阿檀回府。
    阿檀来的时候一肚子哀怨,走的时候时候化成了满心惆怅,那满园的菊花秋色再美,也抵不过方才被人轻慢的难堪。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意识到,原来她曾经和母亲安氏说过“我和二爷好,不是作为一个奴婢奉承主子,而是作为一个女人爱慕男人”,其实那些言语只是笑话罢了,在旁人眼中看来,她不过就是一个下等奴婢,媚色惑主,非善类也。
    这种认知让阿檀又羞又气,胸口处越发不舒服起来,那种感觉仿佛是吃了隔夜的搜饭,酸苦难熬,差点要呕吐出来。
    同车的两个小丫鬟,一名樱桃、一名石榴,原是陶嬷嬷拨付下来,专门服侍阿檀的,她们两个见状,关切地问道:“阿檀姐姐,你头上冒汗了,热吗?”
    阿檀不想说话,只是捂着胸口,摇了摇头。
    樱桃咋咋呼呼的:“阿檀姐姐的脸色不好看呢,是不是马车太过颠簸了。”
    石榴挑开门帘子,对车夫道:“老钱,走慢些。”
    阿檀忍耐了片刻,觉得忍不住,轻声道:“我这几日身体有些不适,这会儿难受呢,既出来了,去医馆找个大夫看看吧。”
    石榴应了一声,和老钱说了。
    长安城首屈一指的大医馆是济春堂,那边的老张大夫是常为晋国公府的贵人们看诊的,老钱遂掉头去了济春堂。
    到了济春堂,可不巧,伙计们说老张大夫出去了,只有小张大夫在。
    听闻大将军房里的苏娘子过来看病,伙计急忙去叫少东家小张大夫。
    少顷,一个看过去文弱腼腆的年轻人迎了出来:“家父这几日去城外访友,一时不得归,某张悯,虽技艺微末,但也随家父行医多年,斗胆可为贵人看诊。”
    阿檀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小张大夫了。”
    她今日坐的马车本是秦玄策素日自己用的,车子宽阔高敞,拉车的是四匹通体玄黑的骏马,赤金镶琉璃顶篷,朱漆饰山文车壁,垂着回环银纹九重锦,看过去就华贵异常。
    张悯看这架势,不敢怠慢,恭敬将她延入后堂。
    待坐定,阿檀说了近日一些不适的症状,诸如小腹疼痛、恶心反胃、倦懒嗜睡等,末了,担心地道:“若只是吃坏东西了还好,若是犯了风寒,把二爷染上了,那就罪过了,我一直想找大夫看看,只不过最近人也懒得厉害,不太想动弹,今日顺路过来,劳烦大夫了。”
    “不敢,小娘子客气了。”张悯仔细记了医案,又想要给阿檀摸脉。
    他用一条丝帕覆盖在阿檀的手腕上,手指还没搭上去,突然前堂传来一阵喧哗声。
    医馆的伙计慌慌张张地跑进来,大声道:“少东家,不得了,您快出去看看,前面抬了一个人来,流了很多很多血,吓死人了。”
    听过去十分紧急,医者仁心,张悯急急告了一声罪,先出去了。
    外头吵吵嚷嚷地闹了好一会儿。
    樱桃年纪小,好奇心重,偷偷地跟出去看了看,不到片刻,满脸通红地跑了回来,神神秘秘地道:“阿檀姐姐,你当前头发生了什么事情?”
    “什么事?”阿檀随口问道。
    “有个书生和人起了争执,被人当街殴打,割断了子孙根,到处都是血,天哪,好吓人。”
    阿檀还未反应过来,石榴已经啐了一口,嗔道:“在阿檀姐姐面前说什么混话,快打住。”
    樱桃讪讪地住了口。
    但过了一会儿,医馆的伙计火急火燎地进来,央求道:“可否劳烦这边的姑娘出来搭把手,帮忙烧水煮些布带,实在人手不够,要命。”
    阿檀心善,对樱桃和石榴道:“你们两个,都去帮忙吧,这也是功德一桩。”
    两个小丫鬟很爽快地应下,跟着出去了。
    只留了阿檀一个人。
    后堂本来就是用来招待尊贵女客的,等闲人不会进来,老钱在门口看着马车,小丫鬟又走了,这里一下安静下来。
    阿檀觉得有些心悸,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涌了上来,前面的血腥味渐渐地传了过来,或许不很浓,但阿檀却觉得忍受不住,她站起来,踉跄了两步,“哇”的一下,呕了出来。
    呕的还是一滩酸水,喉咙刺痛,她咳得厉害,眼泪都掉了下来。
    最近胃口不好,吃得也不多,但就是容易呕吐,也不知道怎么了,阿檀疑心自己得了大病,吓得心里直发慌。
    待到张悯再进来的时候,就看见阿檀脸色惨白,整个人歪在那里,眸子里泪光盈盈的,宛如被雨水打蔫的小梨花,娇弱又可怜。
    张悯脸都红了,心里直念佛,不太敢拿正眼看阿檀,结结巴巴地道:“小娘子久等了,你家的丫头还在前堂收拾东西,稍后就来。”
    阿檀心虚不已,也是结结巴巴的:“对不住,我方才吐了,把你这地板弄脏了。”
    “不碍事。”张悯看了一眼地下的污迹,觉得不对,眉头皱了一下,“小娘子,来,把手伸过来,我给你看看。”
    阿檀依言伸手。
    张悯隔着丝帕摸了又摸,眉头越皱越紧。
    阿檀忐忑不安,弱弱地问道:“怎么了,我病得很厉害吗?”
    张悯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斟酌半天,吞吞吐吐地问道:“小娘子是大将军房里的人,是否贴身伺奉大将军……嗯,贴身?”
    阿檀的脸本来是白的,这下“刷”的变成红的,她咬紧了嘴唇,睫毛抖了一下,扭捏啜泣:“和这个……有什么干系吗?我、我也不是以色事人,其实是……”
    是什么呢,突然又说不出来,她心中刺疼,一滴眼泪落了下来。
    张悯惊得手足无措,赶紧跳了起来,为难地搓着手:“并非我有意冒犯,这事情……我不好说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呢,大约是有些不妙的,小娘子你坐稳些,对对,坐稳,手扶着椅子,别跌倒了,先吸一口气,对,吸气,好,我慢慢说给你听。”
    阿檀怔怔地抬起脸。
    阿檀回到晋国公府的时候,脸色煞白,腿脚发虚,几乎走不动路,还是小丫鬟扶着她,一路踉踉跄跄地到了观山庭。
    陶嬷嬷迎出来,见阿檀这模样,不免担心,急急叫了院子里的人接住她:“怎么了这是,昨晚上还好好的,一宿工夫就成这样了,该不是受了凉,生病了吧,来人啊,去济春堂把老张叫来看看。”
    阿檀听得又要叫大夫,吓得一哆嗦,赶紧挣开旁人的搀扶,自己端端正正地挺直了腰,紧张地道:“不、不,我没病,我很好,呃,可能、大约昨晚上累着了,歇会儿就成。”
    说话间,已经进了房。
    秦玄策在房中看书,闻言放下书,神色自若,斥道:“胡说,昨晚上从头到尾都是我在用劲,哪里就累着你了?”
    阿檀说错了话,羞得脸都红了,恰好把她青白难看的脸色掩盖了过去。
    秦玄策朝她招了招手。
    阿檀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但马上又放下了,向前挪了两步,离秦玄策稍微有些远就停下了,娇娇怯怯地道:“二爷有何吩咐?”
    似乎有些不对,明明把她哄好了,才半天不到,怎么又矫情起来了?
    秦玄策无奈,只好自己起身走了过来,拉过阿檀,揉了揉她的头发:“这么快就回来了,你不是爱玩,怎么不在园子里多玩耍些时候?”
    一点都不好玩。阿檀哀怨地低下头,小声道:“今天来了许多贵客,都是大家千金闺秀,我还是回避一下,不去凑那个热闹了,本来也不配的。”
    她那委屈巴巴的小模样实在惹人怜爱。
    秦玄策顺手捏了捏她的鼻子,道:“好了,我知道你不喜欢那些人,那今天就不理会,过两天,你若是喜欢,我带你去园子里住上几天,散散心,省得你最近闷闷不乐的。”
    阿檀摇了摇头:“不了,我如今都改了,不爱玩了,安分得很,只想在家里歇着,哪都不去。”
    她犹豫了一下,偷偷地抬起眼睛,觑看着秦玄策的脸色,她长长的睫毛不停地在颤动,好似忐忑不安,说话的声音都只有一点点,就像小鸟嘤嘤啾啾,叫人听不太清楚:“二爷,有桩要紧事,我、我想和你说……”
    就在这时,陶嬷嬷端着一碗药汤过来,无意中打断了阿檀的话:“阿檀,来,先把药喝了。”
    阿檀疑惑地眨了一下眼睛:“什么?”
    第50章
    陶嬷嬷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秦玄策, 赔笑道:“二爷和阿檀……昨晚上的事,虽说这会儿有些迟了,但好歹补上,终归稳妥些。”
    阿檀这才明白过来, 本来嫣红的脸蛋, 瞬间又变得惨白,她连着倒退了好几步, 连连摆手:“不要、不要、我不喝这个!”
    陶嬷嬷为难地皱起脸:“你这孩子, 二爷这样疼你,你好歹也要懂事一二, 这般胡闹, 若来日真的闹出事端来, 别说老夫人要恼怒,就是二爷也难办。”
    阿檀的眼泪都要滴下来了, 她颤抖着道:“我不会令二爷难办的,若有事端,我自己一力担着,我不会赖上任何人, 我不喝这个、不想喝。”
    她团起手,几乎是在哀求:“别让我喝这个,太苦了,遭不住。”
    陶嬷嬷也不忍心,可是秦夫人的吩咐她不敢不从,否则,到时候受责罚的就是她自己了, 她愁眉苦脸的, 硬着心肠, 把碗强塞到阿檀手上:“看看你,又在耍小性子了,你若不听话,又要惹得老夫人亲自过来,更不好收拾了。”
    阿檀好像被吓到了,看过去更惊恐了,她慢慢地接过了那碗药,低下头,凑到嘴唇边。
    眼泪叭嗒叭嗒地掉下来,落到漆黑的汤药里,很快就看不见了。
    她的牙齿碰触在碗沿,发出轻微的“咔嗒咔嗒”的声音,她颤抖得太厉害了,好像随时会晕过去似的。
    “好了!”秦玄策突然沉声喝道。
    他的声音过于严肃,阿檀吓得手抖了一下,只听得“哐当”一声,她失手将碗掉到地上,摔成了粉碎。
    黑色的药汤泼溅开,沾染上她的裙裾,那袭缂丝银绣的罗衣转眼就污了一片,脏乎乎的。
    “哎呦。”陶嬷嬷顿足,“怎么就这么不小心?”
    阿檀神情忡怔,她一只手本能地捂住小腹,僵硬地俯下身去,想要拾起碎碗片。
    “别动。”秦玄策呵斥了一声,踏前一步,直接将她拦腰抱了起来,放到罗汉榻上。
    他有些紧张,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单膝跪在榻边,拉过阿檀手,摊开来,看了又看:“可曾伤到哪里了?”
    阿檀眼眸中泪光迷离,她吸了一下鼻子,带着一点软糯的哭腔:“我不是有意的,只是不小心,是我错了,二爷饶过我这一遭吧,好不好?”
    门外的奴仆听见动静,赶紧进来,收拾地上的碎碗。
    陶嬷嬷还待再说什么,秦玄策抬手止住了她:“我说好了,不用喝这个,你下去。”
    观山庭终究还是秦玄策做主,陶嬷嬷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喏喏应是,退了下去。
    秦玄策又转头抚慰阿檀,又气又笑:“不喝就不喝,这也值得哭?”,他在阿檀的眼角吻了一下,用嘴唇把她的眼泪蹭掉,忍不住抱怨道,“笨手笨脚的,又爱哭,烦人得很,实在是个不省心的婢子。”
    阿檀把自己的手抽回来:“是了,我哪哪都不好,二爷不要再喜欢我了,免得……”她咬了咬嘴唇,顿了一下,低低声地道,“免得我将来会叫你为难。”
    秦玄策屈起手指,在阿檀光洁的额头上弹了一下,笑骂道:“我现在连一句都说你不得,动不动就拿这个要挟我,你可出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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