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人物?”念念眨巴着眼睛,“刺史大人吗?”
    刺史大人可是个大人物,是纪叔叔的顶头上峰,朱婶婶说过,纪叔叔见了刺史是要下跪行礼的。
    大郎哼了一声:“刺史算什么呀,比刺史大多了。”
    比刺史还大啊?念念努力地想了一下:“难道,是府城里的那个王爷?”
    “也不是。”大郎露出与有荣焉的神情,“宣平王往日虽然威风,但在这个大人面前就像蚂蚁一样,根本不够瞧。”
    念念惊叹了,她想不出来了,这洛州的地界,还有什么人比王爷还大。
    “到底是谁呀?”
    小小的男孩子,对于传说中的大英雄,有着没来由的崇拜,大郎抬起手臂,比划了一下,“那是从京城来的一个大将军,这么大,厉害得不得了,神仙一般的人,麾下有千军万马,所过之处,连天上飞的老鹰都要避到一旁给他让路。”
    “哗,这么厉害啊!”念念的眼睛瞪圆了。
    在念念面前,二郎和大郎从来都是要唱反调的,大郎说好,二郎偏要说不好。
    二郎把声音压得低低的:“念念别听大郎的,他吹牛呢,那个大将军才不是神仙,分明是恶鬼才对,宣平王就是被他咔嚓……”他做了个恶狠狠的杀鸡的姿势,“一刀砍成了两段,脑袋现在还挂在洛州府的城楼上面示众呢。
    “砍脑、脑袋……这、这么吓人啊?”念念吓得小脸煞白,弱弱地后退了两步。
    大郎不忿,争辩道:“二郎瞎说呢,大将军分明是个了不得的大英雄,爹说,他率领麾下的玄甲军灭了突厥,斩杀胡虏无数,踏破漠北王庭,使我们大周的疆土扩到阴山之外九百里,北部诸州从此永享安宁,是不世的大功劳。”
    可是,好像越说越可怕了。
    念念含着小泪花儿,左边看看、右边看看,不知道该听谁的。
    二郎一定要和哥哥争一个高下,叉着腰,大声道:“什么大英雄,我听门房的老张说,这个大将军凶神恶煞,杀人不眨眼,他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眼睛一瞪,能放霹雳火光,专爱吃小孩,一口一个直接吞,不带咬的。”
    念念胆子特别小,被二郎吓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害怕地用小爪子捂着脸,“哇”地哭了起来。
    屋子里的朱氏听见动静,急急跑了出来,将念念抱起来哄她:“念念怎么了?是不是这两个小混蛋欺负你了,来,告诉婶婶,婶婶替你揍他们。”
    念念把头埋在朱氏的怀里,哭得小肩膀一抽一抽的:“我不好吃,不要吃我。”
    朱氏听得一头雾水。
    大郎趁机过来告状,把二郎吓唬念念的话原原本本照搬了一遍。
    朱氏听了,脸色也和念念一样煞白了,放下念念,找了竹条出来,把二郎扎扎实实地抽了一顿: “别没事就去听门房的老张头瞎扯,大将军是何等人,岂能容你胡乱编排,你这作死的小子,口无遮挡的,要害死我们全家吗?”
    二郎被老娘抽得嗷嗷大哭,后面连纪广平都出来了,问清了缘由后,黑着脸,提着二郎的耳朵去书房罚抄书了。
    这么一闹腾,念念也不想玩了,“嘤嘤”地哭着要回家。
    朱氏给她洗了脸,安慰了半天,哄得不哭了,才叫了一个婆子把她送回去了。
    念念走了以后,朱氏想了一会儿,又去找纪广平说话。
    “念念这孩子我实在喜欢,要不要把她定下来,将来给大郎做媳妇。”
    纪广平骇笑:“才多大的孩子呢,你也想得太远了些。”
    朱氏白了纪广平一眼:“才多大,看看念念这样貌,若长大了,还轮得到你家的蠢儿子吗?”
    纪广平正色道:“如你所说,念念生得和她母亲那么相像,长成后容色太盛,非一般人家能够消受的,你看看苏娘子,亏得我这个做县令的一力护着她,她平日却连出门露面都不敢,做她的夫婿,劳心劳神,有什么好?”
    朱氏语塞,气了半天,才悻悻然:“好了、好了,偏你说的有理,现在说这个也为时尚早呢,且过两年再看吧。”
    想着、想着,她转头又提溜着两个儿子去读书了,务必要上进,将来考取功名,才能讨到好媳妇。
    念念回到家里的时候,看见她的阿娘在院子里择摘木芙蓉。
    阿娘每天都要干好多活计,做两大笼子精细糕饼,拿到东街的同福点心铺子寄卖。阿娘可辛苦了,满满的一筐花,这会儿她要剔掉花心和花蒂,摘取花瓣清洗,她的脸上沾了水渍,黏着细碎的芙蓉花叶,看过去有些凌乱,可是,念念觉得阿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阿娘。
    和念念一样漂亮。
    念念扑了过去,贴着阿娘的脸,使劲地亲了一口,“吧唧”一声,十分响亮:“娘,念念回来了。”
    阿檀看见了心肝宝贝小女儿,笑得眉眼弯弯的,在念念的小额头上回“啾”了一下:“今天回来得倒是快,纸鸢好玩吗?”
    “大郎、二郎是笨蛋,没有纸鸢,我好生气哦。”念念握着小拳头,挥舞了一下。
    阿檀笑了起来,牵着念念的手去了厨房:“没有纸鸢玩,那娘给你做个炖蛋吃,别生气了。”
    她今天摘了木芙蓉,本打算做个和着糯米一起做个“雪霞软圆子”,下午好拿到铺子里去卖,这会儿见念念回来,就暂时搁置在一旁了,这边打了个鸡蛋,又把檐角下面吊的柴鱼干取下来,削了一些雪花般的细屑鱼干撒在蛋液中,上面铺上一层芙蓉花瓣,入锅,隔水蒸。
    过了半晌,出了锅,再把上面的芙蓉花瓣剔走,这样蒸出来的蛋羹,火候恰到好处,不差一毫,既有花香气,又有鱼鲜味,软嫩似豆腐,入口即化。
    念念最爱吃蛋羹了,她是个很厉害的孩子,可以自己拿着小勺子,吭哧吭哧地吃得欢。
    曹媪出来喂鸡,在院子里隔着窗看见了,探头进来,道:“阿檀啊,光吃鸡蛋怎么行,我瞧着这孩子最近又瘦了,你看看,家里几只母鸡也养大了,下午我去市集卖了,换些羊肉回来,我看她上回说爱吃那个。”
    念念的脸蛋再圆,在老人家眼里,那也是瘦的。
    念念很开心,从碗里抬起脸来,大声道:“羊肉、羊肉、爱吃。”
    她把蛋羹吃得满脸都是,连小鼻子都蹭到了。
    阿檀一边给念念擦鼻子,一边对曹媪道:“那可不必,母鸡再养养,到时候炖鸡汤吃也是极好的,您老人家不要折腾,把孩子宠坏了。”
    曹媪笑眯眯的:“我们家念念这么惹人疼,宠坏就宠坏,有什么打紧的。”
    曹媪夫家姓虞,只有一个儿子,当初中了举人,上京赴考,却不料在京中得罪了权贵,意外身故,棺柩停在破庙不得归。幸而阿檀心善,央了长安大法明寺的两个和尚师父,一起为虞举人扶灵回乡,曹媪感念她的恩情,收留了她,对外只谎称是儿子在长安时娶的媳妇,如今儿子走了,她老人家就守着媳妇和孙女儿过日子。
    一家三口,相依为命,虽然清苦,也还安稳。
    吃过了蛋羹,阿檀给念念洗干净了小脸蛋,又把念念带进房,拿了一条小裙子出来,比划着给念念看。
    “念念今年又长高了一些,娘前些天叫裁缝给你做了一条新裙子,早上刚刚做好了拿过来,喜欢吗?”
    裙子是淡淡的水粉色,衣襟上绣了几只精致的小蝴蝶,腰上打了一条碧绿色的绦子,既鲜亮又俏丽。
    念念欢呼了一声,张开双臂扑过去:“喜欢、喜欢,娘给我换上,我现在就要穿。”
    阿檀很能臭美,年少时就爱偷偷摸摸地往头上簪个芍药什么的,如今做了母亲,觉得自己多少要收敛些了,那满腔心思都投到女儿身上。
    她给念念换上了新裙子,还给她重新梳了头发,扎起两个小鬏鬏,用同样的碧绿色绦子系上,打了蝴蝶结,尾巴梢上还缀了两个小银玲。
    念念可高兴了,提着裙角,扭着小屁股转来转去,头上的小银铃叮当作响,乐得咯咯直笑。
    曹媪喂完了鸡,擦着手进来。
    念念扑过去,抱着曹媪的大腿,仰起小脸蛋,开心地问:“阿奶,快看、快看,念念漂亮吗?”
    曹媪年轻守寡,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了,儿子又走了,她当时哭得死去活来,几乎要跟着去了,幸而,阿檀把念念带来了。
    这孩子漂亮得像花儿一般,天真可爱,乖巧软糯,极小的时候,会趴在曹媪手里“噗嗤噗嗤”地吐口水泡泡,稍大一些,又会黏在曹媪身后,小尾巴一样摇摇摆摆的,唤她“阿奶”,仿佛真的就是她的孙女儿一般,这才让她重新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曹媪一看见念念撒娇,心都要化了,她把念念抱了起来,摸了又摸:“我们家念念,那可是顶顶漂亮的小娘子,将来啊,要和你阿娘一样漂亮,也不知道要迷倒多少人家的儿郎。”
    她又对阿檀道:“这身打扮倒是好看,就是素了些,我压在箱底有两个银簪子,改明儿抽空去府城的银楼,给念念打个小镯子,别人家孩子有的,我们也得有。”
    曹媪疼起念念来,那是不遗余力的,把阿檀都比下去了。
    阿檀只是抿着嘴笑。
    到了晌午,吃饭的时候,阿檀给念念围了一个小兜兜,叫她自己坐在那里吃。
    念念自己吃个蛋羹什么的可以,吃饭就有点难了,她一边吃,一边挥舞着小勺子玩耍,饭粒儿和汤水都撒了出来,她一点不觉得,还要唧唧咕咕地和阿檀讲着在纪家的事情,说得颠三倒四的。
    曹媪听得有些心动,自己在那里喜滋滋地道:“你听听,纪大人和夫人很喜欢念念呢,他们家大郎和二郎和念念差不多年纪,青梅竹马的,说不得,将来念念有福气,能嫁到他们家,做个富贵人家的少奶奶,也能享福呢。”
    阿檀吓了一跳:“阿娘,您说什么呀,念念才多大,想这个,忒早了些,再说了,大郎二郎现在孩子气一团的,长大以后心性如何也未可知,我们家念念啊,我也不求她嫁什么富贵人家,只要能找一个厚道踏实的人,一心一意待她好,这就够了。”
    只因曹媪对外宣称阿檀是她媳妇,阿檀也以“阿娘”呼之,曹媪和善又慈爱,这三年下来,把阿檀和念念当作自家人看待,阿檀也是真心敬重她。
    曹媪听了,也不气馁,点头道:“不错、不错,再看看吧,念念这样的美人,将来的夫婿绝对了不得,我看这孩子面相好,必定是有大造化的。”
    说到这个,她又转过来,热情洋溢,对阿檀道:“还有你自己啊,之前你说念念她亲爹打仗死在外面了,你心里难过,这我懂,如今过了这么长日子了,我们小地方的人,可不兴什么守节的,你为他守了三年,也够了,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
    阿檀涨红了脸,用细细软软的声音道:“阿娘说这个作甚,我已经有了念念,这就够了,我不要再嫁人,我就和阿娘一块过日子,不挺好,您可别嫌弃我。”
    “嗐,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曹媪嗔怪道,“我嫌弃你什么,我疼你都来不及。”
    她叹了一口气:“但是,你看,我年纪大了,谁知道将来还有几年活头,我在,能和你一起抚养念念,还有纪大人瞧着我的情分,多少能照顾些,若是将来我不在了,你一个人怎么办哪,按我说,总得有个男人给你们母女两个撑起家啊。”
    阿檀咬了咬嘴唇,笑了一下。
    美人绝色,这一笑,眉目生辉,宛如桃花灼灼,仿佛这陋室也骤然一亮,就是曹媪也看得有些呆了。
    “阿娘自然会长命百岁,将来看着念念长大成人,至于我,我不需要男人给我撑门面,我自己一个人能行,我很能干的。”她认真地这么说着,还用力握了一下拳头,表示她是很厉害的。
    曹媪看着她的小拳头,嚯,真能干,她哭笑不得,摇了摇头,也不好再多劝说了。
    纪广平被两个儿子缠得受不了,熬夜给他们做了个老鹰纸鸢,他是科举同进士出身,不但文章做得好,丹青也妙,画的老鹰惟妙惟肖,十分凶猛。
    纪大郎和二郎十分欢喜,又叫家里的婆子把念念接了过来,献宝似的给她看。
    “老鹰,大老鹰,可威风了,我们去把它放起来。”
    念念其实是有些嫌弃的,老鹰黑乎乎、凶巴巴的,看过去不太漂亮,但是,没的挑,她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和两个小哥哥一起去园子里放纸鸢了。
    纪广平去前头府衙处理公务,朱氏闲来无事,坐在阶廊下一边绣花,一边看着孩子们玩耍。
    纸鸢虽然丑,但飞得特别高,在风中呼啦呼啦地摇摆,仿佛就象一只神气的老鹰,念念看着开心,忘记刚才还嫌弃着,高高兴兴地拍手叫了起来:“飞起来了,再高点、再高点!”
    念念小美人说啥就是啥,必须要听的,大郎和二郎两个半大的孩子大呼小叫的,忙得一头都是汗,一个丫鬟在旁边帮着他们一起抓住纸鸢的线,努力地把它拉高。
    朱氏正笑吟吟地看着,门房老张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夫人、夫人,快来,大事、大事!”
    朱氏吓得把绣棚扔了,蹭地一下站了起来:“怎么了?”
    老张头气喘吁吁地道:“宣平王府的残部逃窜到我们松平县境内的山林中……”
    “啊?”朱氏吓得脸都白了。
    老张头喘了一口气,继续道:“大将军带兵把他们灭了……”
    “嗐!”朱氏松了一口气。
    老张头接着:“顺道,到我们这来了,这会儿快到县衙了,纪大人叫我进来和夫人知会一声,让府里的人小心些,千万别冲撞了贵人。”
    这老头,就不能一口气把话说齐全了,朱氏为之气结,顾不得训斥他,急急带着丫鬟婆子往前院安排去了。
    这边,三个孩子还在放纸鸢,大郎和二郎存心要在念念面前显摆能耐,用了吃奶的劲头拽着线,把那纸鸢越放越高。
    原本还有一个大丫鬟帮着他们一起抓着线,这会儿,丫鬟跟着朱氏一起走了,大郎和二郎毕竟力气小,时间长了,松懈下来,纸鸢扯得太过紧,不一留神,“啪”的一下断了线,在空中翻滚了几下,飘飘悠悠地地朝前方坠落下去。
    “啊!”三个孩子一起尖叫起来。
    “纸鸢,我的纸鸢!”
    念念撩起小裙子,迈着小短腿儿,“哒哒哒”地朝那个方向跑过去,大郎和二郎跟屁虫似的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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