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布置得诸般妥当,确实如崔明堂所说的,为了她,他什么都是肯的。
    阿檀怔怔的,觉得有很多话堵在心口,又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只是轻轻地道:“多谢你费心了,你……也要多多照顾自己,千万带着父亲平安归来。”
    “嗯,你放心,哪怕我自己回不来,也会护得傅侯平安归来。”秦玄策好似笑了一下,用轻松的语气回道。
    她分明不是这个意思,阿檀抬起眼睛,怒视他。
    可是,她的睫毛上缀着露珠、眼眸中噙着泪,如同春光秋水,宛转流淌,她生气的时候还带着似是而非的忧伤,叫他的心都要融化了。
    秦玄策转过脸,客气地对崔明堂道:“崔少卿,我需要有人去兵部方大人处送个信函,劳烦,你去一趟。”
    这就是明着要把他支使开了,崔明堂苦笑了一下,拱了拱手,也没有耽搁,当即去了。
    而其实秦玄策只是对阿檀道:“我马上要走了,想再看看念念,可以吗?”
    阿檀轻轻地“嗯”了一声,从丫鬟手里接过琉璃灯盏,自己掌着,带了秦玄策进屋。
    念念已经睡着了,趴在枕头上,腮帮子被自己压得鼓了起来,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圆,睡得香香的,就像一只小猪在呼呼。
    天真无邪。
    秦玄策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把这孩子连同身上的小毯子一起抱了起来,抱在怀里,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像捧着稀世的珍宝,舍不得放手。
    她的脸蛋圆圆的,很漂亮,她的鼻子翘翘的,很精致,她的小手短短的,很可爱,这是他的念念,心肝宝贝小念念,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世间简直再没有姑娘比她更好看了,就和她的母亲一样。
    秦玄策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把这孩子抱得更紧了。
    或许是他身上坚硬的铠甲硌到了念念,她在梦里被惊扰到了,不太高兴,扭动起来,蹬着小脚,发出 “哼哼唧唧”的声音,秦玄策又吓得不敢动了,手脚都僵在了那里,用求助的目光看了看阿檀。
    阿檀伸手,把念念接了过去,拍着她,用细细轻轻的声音哄了两下。
    念念很快安静了下来,蜷缩在母亲的怀抱里,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像是靠住了避风港,又睡得熟了。
    门外有人轻轻地在叩门。
    “遵大将军之令,各部兵马已经集结,现于北城门外待命,请大将军示下。”
    秦玄策后退了两步:“阿檀,我要走了。”
    阿檀抱着念念,望着他,喃喃地道:“你……多多珍重。”
    仿佛和他之间再没有其他的话要说,唯有“珍重”二字,勉强可以出口。
    “嗯。”他低低地应下了。
    他转身离去,临到门口的时候,又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屋里烛火已熄,只有隔着帘子的一盏琉璃灯,半是胧明,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隐隐约约,包括人的神情以及心思。
    “阿檀。”他很认真地问了一句,“能不能让我抱你一下?就一下。”
    “嗯?”阿檀睁大了眼睛,她的眼里还带着未尽的泪光,烟水朦胧。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就是怔怔地站着、怔怔地望着他。
    他不再犹豫,大步走过来,张开双臂,将她拥入怀中,连同念念一起,拥入怀中。
    抱得那么紧,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上的肌肉都绷住了,又是那么轻,像是怕惊扰到她或是孩子,他极力压抑着自己,手臂环在她的腰间,竟有些颤抖。
    时隔很久,阿檀又闻到了他身上的味道,高崖上苍劲的青松,流淌下黏稠的树脂,阳光暴晒着,燃烧起来,松香的味道炙热而浓烈。
    他的拥抱,仿佛只是昨日,又仿佛不可追思的从前。阿檀的鼻子撞到了他的胸膛,硬邦邦的,撞得她的鼻子发酸,几乎要掉下眼泪。
    “阿檀。”他的声音低低的,宛如耳语,“我说过,愿以此身所有,为你尽心效命,不求回应,只求守你一世安乐。”
    他几乎是仓促地说完了这句话,放开了阿檀,头也不回地走了。
    夏天临到末了,再火热的温度也在夜晚散去,只有他的味道,还残留身畔,或许是他方才说话时,拂过的气息,沾染在她的耳鬓。
    阿檀急促地向前走了两步,朝他伸出手去,而他已经离去,其实并未看见。于是,她只能独自一人,抱着他的孩子,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直到琉璃盏中点着的蜡烛都燃尽了,烛泪冷却。
    秦玄策走后,长安城似乎又平静了下来,市井繁华,黎庶安乐,连朝堂之上也没什么波澜。
    崔则在七月末祭了泰山神明,将要折返的时候,又遇齐州秋汛,大河决堤,当地官员无能,百姓流离失所,有人遂拦下太傅车驾求救,崔则不忍坐视,遂留下协助赈灾。
    很快,听闻太子的病情居然好转了起来,不但朝中大臣,连普通的百姓也为之欢喜,都说道这大约是东岳帝君显灵了,降下福泽予太子。
    不久后,秦玄策从渭州传信回来,只有短短四个字:“无恙,待归”。
    阿檀放下了心,觉得今年大抵是个好光景,什么都是好的。
    又过了些日子,到了中秋,因着高宣帝病体未愈,今年宫中的中秋宴也不办了,魏王周到,遣人往各官员家中,送了内庭御制的月团饼和各色瓜果。
    虽然傅成晏不在长安,连武安侯府也收到了魏王的节礼,因武安侯府只有女眷,来送礼的是一位老嬷嬷,其人衣饰富丽华贵,后面还跟着众多宫人相从,显然在宫中的地位不低。
    除了糕饼瓜果等物,那嬷嬷另外拿出一个赤金匣子,呈奉给阿檀,客客气气地道:“奴婢乃是杜娘娘身边伺奉的宫人,听闻前些日子,云都公主对傅娘子有些冒犯之处,娘娘十分过意不去,着奴婢给傅娘子送一件小玩意,聊表心意。”
    上位者赐,不敢辞,阿檀恭敬地收下了。
    待那拨人走了后,阿檀打开匣子一看,却着实吃了一惊。
    匣子中是一对珍珠,皆有鸽卵大小,色泽鲜红,明艳如火,气象万千,纵是在白日里也灼灼生辉,耀人眼花。
    这是稀罕物件,阿檀没有见过,后来还是元嬷嬷出来看了一下,琢磨着这像是传说中的夜明珠,遂拿到暗处看了一下,果然,越到暗处,珠光越盛,宝气四溢,明如火烛,令人惊叹。
    阿檀觉得很有些不妥,叫了崔明堂过来,说了此事。
    崔明堂看了那对夜明珠,也是惊异,沉思了一下,对阿檀道:“这是魏王向姑父的示好之意,无妨,如今太子渐渐好起来了,魏王自然要加倍谨慎,这东西你先收着,待姑父回来,他自会斟酌处置。”
    阿檀对朝堂之事一无所知,崔明堂既这么说,她也就暂且放到一边去了。
    这一天的夜里,雨下得很大,秋天的雨和夏天的雨大抵又不相同,冰冷而生硬,噼里啪啦地砸在屋檐上,嘈嘈切切的,不停不休,窗纱都泼得湿了,浸透了秋的凉意。
    丫鬟在屋子里点了琥珀松香,这个味道清冽而干燥,带着一点辛辣的调子,烟径逶迤在云锦帘帐间,驱散了秋夜的潮湿,似乎又温暖了起来。
    却让阿檀想起了他身上的气息,仿佛类似,她有些心烦意乱起来,直到夜深了还睡不着。
    正睡意朦胧中的,突然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声音有点急促。
    阿檀立即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道:“怎么了?”
    元嬷嬷的声音道:“娘子,有贵客来访,您是否要见?”
    何人夤夜上门?
    阿檀揉了揉眼睛,问了一句:“是什么人?”
    “太子妃殿下。”元嬷嬷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恰在此时,天上炸开了一个响雷,轰轰隆隆。
    阿檀遽然一惊,吓得睡意全无:“快扶我起来。”
    荼白和雪青急急带着一干丫鬟,掌了灯,拢起帘子,为阿檀更衣穿鞋,头发稍微挽了个盘髻,也来不及仔细妆扮,匆匆迎了出去。
    玄甲军士兵守卫在庭院中,风雨如注,他们立在廊前阶下,如同一柄柄笔直的长.枪,锋刃锐利逼人。
    太子妃就在门外。
    她站在屋檐下,披着一袭蓑衣,身影几乎淹没在夜色里。
    夜已经很深了,雨越下越发,秋风裹着寒意,从四方八方席卷而来,宫人手中的琉璃风灯摇摇晃晃,火光明灭不定,照着太子妃的脸,溅湿着雨水,惨白如雪。
    阿檀见过太子妃两次,无论何时,太子妃的姿态都是雍容优雅的,她温柔随和,却又带着高高在上的尊贵,一举一动,堪称完美,无可指摘。
    但此时,她浑身湿淋淋的,带着几个宫人,在这风雨飘摇的夜晚,立在屋檐的阴影下,如同一抹幽魂,仿佛风吹来,她就会离散而去。
    阿檀慌忙上前:“不知太子妃殿下前来,有失远迎,请殿下到前厅说话。”
    太子妃深深一拜,她的声音沙哑,在风雨中听过去有些瘆人:“母后有要事相托,求傅娘子即刻随我进宫。”
    这番情形,委实过于诡异,阿檀哪敢贸然应承,她不着痕迹地退了一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可否待我明日再觐见?”
    秦玄策留下的两员部将李亦江和陈长英此时闻讯都赶了过来,他们沉默不语,只是站到了阿檀的身后,将手按在了剑柄上。
    太子妃突然跪下了。她身后的宫人悉数低头俯身。
    阿檀惊骇莫名,急急伸手搀扶:“殿下这是何意,快快请起,折煞我了。”
    “太子薨了。”太子妃抬起来脸来,用凄厉的声音说道。
    阿檀的手顿住了,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时间,脑子有些转不过来。
    第88章
    太子妃的语气哀婉, 却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刚烈,“求傅娘子随我即刻进宫,你若不允,我就在此长跪不起。”
    阿檀茫然不知所措。
    李亦江和陈长英对视了一眼, 齐齐变色。
    太子薨, 这等大事,居然没有丝毫消息传出来, 此事定然另有诡谲之处, 这种情形下,萧皇后有何要事相托?若沾染上了, 必定是天大的麻烦。
    阿檀下意识地缩回手, 后退了两步:“不, 我一介弱质女子,手无缚鸡之力, 不知皇后娘娘有何吩咐,还是找别人去吧,我、我不行。”
    太子妃朝着阿檀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往昔娘子寒微之时,我待娘子如何, 娘子忘乎?今日我落难,娘子若坐视,即令我死不瞑目,娘子何忍?”
    阿檀怔了一下。
    确实,当年中秋宫宴,秦玄策央太子妃携阿檀同往,固然是大将军的情面, 但彼时太子妃不以婢子视她, 反而温和执礼, 处处体贴照顾,阿檀心善,旁人对她一点点好,她都感激不尽。
    太子妃见阿檀不说话,重重地又磕了几个头,“咚咚”有声,嘶声哀求:“傅娘子勿忧,我此来,是得了左武卫的钱将军的指引,本欲求见大将军,怎奈大将军不在长安,只能转托傅娘子,我以性命担保,能令娘子安然无恙,事关重大,不得不遮掩行事,求娘子体恤。”
    左右随行的宫人一起跪下了,跪在湿淋淋的地上。
    太子妃提及的左武卫钱将军,犹记得秦玄策临行前嘱托过,那是他的人。
    阿檀看了看李亦江和陈长英,这两人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阿檀犹豫了一下,眼看太子妃还在哪里磕头,她一咬牙,上前拉住了太子妃:“殿下不要如此,好,我去、我跟您去。”
    太子妃松了一口气,几乎瘫倒。
    阿檀主意既定,当即收拾了一番,换上太子妃带来的宫人服饰。
    李亦江和陈长英要求一起过去才能放心,于是太子妃令随行的两个太监将衣袍脱下,两个武将剃去了胡须,没奈何,扮起了太监,好在夜黑、雨大,乍一眼看过去,也不怎么引人注意。
    装束停当,遂同往。
    皇宫中戒备森严,更甚往昔,金吾卫士兵镇守各处宫门,持金刀铁盾,如临大敌,宫城楼上,隐约能看见弓戈的寒光在雨水中闪动。
    太子妃白衣素服,一脸戚容,哭得快要晕厥过去的模样,由宫人搀扶着,要去拜见萧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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