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扬顺着那棵树往上看,原是一只风筝被挂在了上面。
    冬儿捡走落在许明嫣头上的银杏叶, 劝道:“娘娘,还是奴婢去寻内侍来罢。娘娘先去亭间歇歇等奴婢回来。”
    许明嫣语气不悦,“你四下找找可有长树枝, 本宫才不去麻烦那些个见风使舵的宫人。”
    冬儿再次劝道:“娘娘。初冬天气冷, 这还刮着寒风,娘娘莫要跟身子过不去, 当心着凉受寒。”
    冬儿依照许明嫣意思,正开始在御花园寻长树枝,一转头便瞧见了站在远处的季扬。
    眼眸一亮,冬儿匆匆跑向季扬,福身道:“季将军,贵妃娘娘的风筝挂树上了,季将军可否帮娘娘将风筝拿下来?”
    季扬顺着冬儿指的方向看去,视线不经意间和树下许明嫣的目光撞在一起。
    许明嫣急急挪开目光,呵斥道:“冬儿!过来!谁让你找季将军的。”
    往前走了几步,季扬足尖轻点地面,一跃而起,取下挂在树杈上的风筝,交到许明嫣手中。
    “完好无损,还给娘娘。”
    接过风筝,许明嫣一剪秋瞳略带羞涩,红唇轻抿,“谢季将军。”
    余光落到许明嫣懂得泛红的指尖上,季扬这次才注意到她穿得有些单薄,连件披风都没带,好心提醒道:“初冬寒冷,娘娘若要放风筝,等哪日天晴暖和才好呢。”
    许明嫣柔柔一笑,拢拢衣袖,道:“适才还有点太阳的影子,谁知才一会儿功夫它便进去了,这风筝也是,一阵风过去,直愣愣挂在树丫上,怎也下不来,害得本宫在树下吹了好一阵风。”
    “今日谢谢季将军。”
    “客气。”季扬躬身,避开她视线,道:“末将回城门当值了。”
    说完,季扬正欲转身,只听许明嫣又叫住了他。
    “等等——”
    许明嫣欲言又止。
    季扬回身,不解道:“娘娘还有何吩咐?”
    许明嫣唇瓣翕合,片刻后摇头,道:“罢了,无事,便不耽搁季将军了。”
    “御花园风大,娘娘还是早些回宫。”
    季扬颔首,谁知才走两步,便听许明嫣问道。
    许明嫣捏着风筝一角,软声问道:“季将军心细,不知将军可有属意的姑娘?”
    季扬沉默一阵,淡声道:“尚无。”
    许明嫣面露喜色,追问道:“那季将军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季扬不语。
    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他心里是藏了个姑娘,可是那姑娘并不属于他。
    是否他一开始就不该遇见她?
    一直到走出御花园,季扬还在想这个问题。
    ……
    “拿去。”许明嫣嫌弃似将风筝给到冬儿,拢了拢衣衫,快步离开御花园。
    冬儿拿着风筝跟在后面,“娘娘,这么做可以么?奴婢瞧着季将军不上钩。”
    许明嫣嫣然一笑,胸有成竹,“本宫问他心仪女子,他沉默不语,这便是没有心仪对象。本宫有办法让季扬为本宫神魂颠倒,朝思暮想。”
    “瞧着吧,等那日天冷的时候,将季扬叫来,本宫保准他乖乖咬上鱼饵。”
    今日,许明嫣在御花园等季扬,故意将风筝放飞挂在树上。等的便是季扬取风筝给她,如此一来她欠季扬一恩,日后才有借口请季扬到瑶光殿瞧见她那窘迫可怜的处境。
    如今霍澹夜夜宿在凤栖宫,以往霍澹都不怎来瑶光殿,现在便更不会了,很快这宫里的风向就会变。
    她得抓紧时间了。
    ===
    翌日。
    辰时三刻,早朝散朝不久,一辆马车缓缓驶出皇宫,穿街过巷,最后在醉仙楼稳稳停下。
    霍澹率先下车,站在车轮边上,伸出一只手来扶赵婳下车。
    “走罢,夫人。”
    赵婳笑了笑,由他牵着进了醉仙楼。
    昨傍晚,赵婳和霍澹商议一番,既然宁王将异牟硕当成一枚棋子,想利用这枚棋子打破两国维持很久的安定,那他们就从这枚棋子下手,让异牟硕亲耳听到他是如何被人当枪使的。
    赵婳让丹红给还住在鸿胪客馆的赵玉成送信,让兄长以她的名义约赵玉成今日中午在醉仙楼一聚,事关昭仁长公主和亲一事。
    赵婳料定异牟硕会赴约,果真,一进二楼“竹”字包间便看见异牟硕到了,正坐在凳上悠闲品茶。
    异牟硕搁下茶盏,抬眸望了眼门口的两人,起身行礼道:“有何事不能召我进宫,需陛下和娘娘劳心费力让我到此处?”
    霍澹依旧对异牟硕没好脸色,径直走进包间,在一处落座。
    赵婳怕霍澹怒上心头,与异牟硕谈不上几句便要吵起来,便抢先一步,和善说道:“在寿宴上,当真是大皇子第一次见昭仁长公主?”
    异牟硕蹙眉看她,神色不悦。
    赵婳又道:“本宫知道,你与宁王早在进京前便认识。”
    异牟硕一惊,眸色染了几分凶意。
    宁王与虞国皇帝虽是叔侄,但两人关系不好,宁王再三叮嘱不能让虞国皇帝知晓两人相熟,否则这和亲恐是不会成。
    在霍澹旁边落座,赵婳料到他就是这个反应,“本宫还知道,宁王拿大皇子当一枚棋子。大皇子以为宁王是真情实感为殿下婚事着想?大皇子别傻了,宁王是虞国人,他闲出病了?要操心殿下你娶谁不娶谁。以虞国百姓性命相威胁,陛下不同意将昭仁长公主嫁到南诏,你就举兵攻打我虞国边境,是宁王给你出的馊主意罢。”
    话糙理不糙。
    异牟硕不相信,瞪赵婳一眼,“胡说!”
    他怎会是一枚棋子!
    他堂堂南诏国最尊贵的王子,怎会被一亲王当棋子,哄得团团转!
    霍澹趁他怒了,接过赵婳的话,继续道:“退一步讲,宁王吃饱了撑的,喜欢当这个媒人。但是你可想过,他为何要给你出这馊主意?他不知以百姓性命相威胁,只会让朕厌恶南诏,厌恶你?明是能成的婚事,被这般一搅和,黄了。”
    跟阿婳待的时间久了,他说出的话难免跟她一样有几分冲。
    他幽幽把玩着茶盏,茶水在杯壁转了一圈,又缓缓将杯子放在桌上。
    霍澹随性说道:“朕不管宁王如何与你说的,在朕眼里,你就是被人随意拿捏的一枚棋子,蠢得要死。”
    闻言,异牟硕动怒,霍澹又道:“朕今日就让你亲耳听听,你这枚棋子是如何被宁王哄得团团转。届时南诏国和虞国开战,谁会从中坐收渔利?你这无疑是为他人做嫁衣。”
    “今日陛下和本宫寻大皇子来,就是让大皇子好生看看你所认为的好‘媒人’是如何待你的。”赵婳指节敲了敲桌面,道:“大皇子深居宫中,外面世道黑暗,人心险恶,自是不太懂,被别人三言两语利用,不怪大皇子。”
    霍澹掩唇轻笑,她这番话,句句不带脏字,却句句都在骂异牟硕蠢,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包间中有一屏风,正好将此屋分为两部分,有了屏风的遮掩,内室里就有了一处视线死角。
    “大皇子,请随本宫来。”赵婳边说边往内室走去,但并未听见身后有脚步声跟来,回身见异牟硕在原处不动,道:“大皇子倘若现在离开,便永远也不会知道你是如何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一个时辰,你便会有答案,届时你若还执意要娶昭仁长公主,本宫可以帮你劝劝陛下。”
    劝劝而已,霍澹同不同意又是另一回事。
    异牟硕犹豫一阵,还是去了内室。
    昨夜霍澹差内侍去了趟宁王府,下口谕让宁王今日午时于醉仙楼见面。
    他与赵婳赌一把。
    赌宁王的野心。
    ===
    午时。
    宁王如约而至。
    见人来了,霍澹让小二上菜,“皇叔难得回趟京城,朕记得皇叔以前常常到醉仙楼吃饭,只是这么些年,醉仙楼大厨换了一批。皇叔快坐,莫要拘礼,尝尝这味道变没变。”
    宁王面上挂笑,在一旁落座,“劳陛下还记得。”
    谈话间醉仙楼伙计鱼贯而入,很快空空如也的桌上便摆满了美味佳肴。
    未等霍澹动筷子,宁王先一步夹了块鱼肉,放入口中细细品鉴。
    皇帝没发话,臣子便率先用膳。
    太张扬了。
    宁王是有多大的把握,竟连装也不装一下。
    霍澹刚拿起的筷子,很快放下。
    “美味,”宁王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砧板上的鱼,美味。陛下不尝尝?这鱼入口中,别有一番心境。”
    “陛下今日找臣来,不单单是请臣吃这一桌子菜这般简单罢。”宁王放下筷子,笑里藏刀,“陛下,贵妃娘娘,有话不妨直说。”
    事情似乎不预想得要顺利一些,至少赵婳和霍澹事先准备好的引入正题的说辞被宁王这话,直接可省略。
    霍澹扯了扯唇角,那伪装和善的面庞瞬间变了,锐利的目光落到宁王身上,道:“皇叔千方百计让昭仁嫁去南诏,可是皇叔别忘了,昭仁是朕唯一的亲妹妹,朕万万不会让昭仁嫁到如此远的地方。朕记得朕远在南州封地的堂妹,年岁与昭仁相仿,也到了适婚的年纪,为了虞国和南诏国两国的安定,朕倒是有让堂妹代替昭仁嫁去南诏国和亲的意愿。”
    宁王暗暗攥紧拳头,压制住满腔怒火道:“南诏国王子要娶的是昭仁长公主,不是郡主,陛下的主意怕是打错了。替嫁,恐怕会让异牟硕认为陛下是故意的,嫁给他一位郡主,是在羞辱他。”
    “朕倒是第一次听人这般嫌弃、贬低自己女儿,也不知堂妹知晓皇叔今日这番说词有何感想。”霍澹食指指甲盖轻轻敲动盛满酒的杯子,发出沉闷的声音,“朕是皇帝,只要朕一道圣旨永平郡主就得嫁去南诏,皇叔莫不是要担起抗旨杀头的罪?”
    宁王本就没有笑容的脸此时完全僵住。
    “气吗?”
    一肘搁在桌面上,霍澹探身,一字一顿,带着一丝挑衅示威的语气,道:“这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其意,再明显不过。
    气氛剑拔弩张,一股火药味。
    势头差不多了,一直静观的赵婳突然出声,道:“宁王,借势挑拨两国关系,自己却能全身而退,这招确实高。”
    话锋一转,赵婳顺手摸摸垂落的一缕乌发,道:“南诏国大皇子知道宁王殿下心里的算盘么?倘若知道了,还会与宁王交好?”
    包间内寂静,唯有霍澹若有若无的敲杯声,一下接着一下,节奏明显,似乎是在配合赵婳的说词。
    须臾的静谧后,宁王索性也卸下伪装,气焰随着他的野心逐渐暴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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