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作无闻言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嘴角。
    齐开胜在城里简单的转了转,临近午时,太阳毒辣,他也有些受不了这头的天气,同杜衡先回了县衙。
    在衙里查看了任职录记后,例行公事的问了几句衙中官吏的话,折转去了二堂。
    “秋阳县的天气大,下官已经吩咐了仆役热了水,待会儿大人沐浴一番会舒坦些。”
    杜衡端出了个冰盆放在屋里,将门窗前的遮阳帘子放下来,拾起把蒲扇在冰盆前打着凉风,屋里倒是凉快了不少。
    齐开胜抬手摒开了众人,一改对外的严色,拾起杜衡准备的蒲扇自顾自的扇着,他与杜衡也算是老相识了,如今屋中并无旁人,说话也随意了不少:
    “秋阳县是府下六个县中最为炎热的一个县城,本官夏时少有过来,倒是秋冬天暖来的多些。气候极端不好过,遥记当年本官头次进京春闱便因京城初春天寒感染了风寒而误了考试。落霞县气温还算适宜,你骤来这月余光景可还过的惯?”
    杜衡笑了一声:“除了天热有些过不惯外,倒是都还过得去。”
    齐开胜望了一眼冰盆:“天热就靠着这度日?”
    “一盆便将近二两银子的花费,下官不敢久用。方才天热时差些中暑,用了些日子的冰,现下倒是差不多习惯了这头的天气。”
    杜衡打趣道:“昔时读书住在村子上,耕种一整个春夏,秋收之时足要卖上两石稻子才堪堪换得来二两银子。若是用一整夏的冰,那可要食不起粥了。”
    齐开胜闻言也笑道:“你老师向夫子本官是认得的,他到府城来讲学时我时常叫子孙前去听教,若是遇上休沐,本官也会亲自前去听上一堂。听他说起过你是耕读之家读出来的,今朝与你交谈,倒是果真富贵不忘清寒,会过日子。”
    “大人总是夸奖,下官受之有愧。”
    齐开胜看见杜衡有些害羞的样子,朗声笑了起来。
    又道:“你正任后的头一件事做的极好,秋阳县缺钱,即便有心办事万事却也都办不起来。这两年战乱,又新帝登基,国库空虚,地方上便是想上朝廷借钱都难。”
    他叹了口气:“更何况是秋阳县这般借了款项却屡催不还的。你若是开口想上借点款项,便是本官体谅你新任,只怕朝廷也不会再批下来。”
    齐知胜道:“自有一笔钱到账上便好周转了,也算是给朝廷减去了些负担。”
    杜衡:“只是秋阳县的欠账只怕是要缓缓归之。”
    齐知胜道:“慢慢来。”
    “这县衙班子里的官吏可还勤勉?可有不恭之人?”
    杜衡答道:“一切都好,可不可用秋收就在眼前一试便知。”
    齐知胜冷声道:“不必遮掩,本官晓得地方上的牛鬼蛇神也不是简单的。你方才任官待人过于良善不是好事,今日那教谕未免伶俐,你可晓得他是什么心思?”
    杜衡叠起眉毛:“多谢大人教诲。”
    “你得王爷看重,本官也有心提拔,但凡事也还得看你本事。”
    杜衡晓得这所谓的有心提拔半真半假,不过是上官笼络下属的惯话而已,看本事倒是真的。
    他自深知这些。
    午后,齐知胜舟车劳顿,在二堂歇息午睡,杜衡回了内宅前去料理夜饭。
    为了避免耽搁地方上秋收诸事忙碌,知府会在秋收前尽早巡完各县回城。
    如此自不会在哪个县城多耽搁,只要县里未有大的纰漏,隔日便会前往下一个县城。
    蒋作无做了五年训导,又干了四年教谕,自是晓得上官下巡大抵的路子。
    眼线回报杜衡回了内宅,他便借着县学之务禀告而去二堂等着见齐开胜。
    齐开胜方才午睡起来,净手洗了个脸,窗外日光仍盛。
    他把官袍穿上,想着明日得早些启程。
    “大人,蒋教谕求见。”
    齐开胜擦了擦手:“他来做什么?”
    “说是有县学之事禀告 。”
    齐开胜重视读书人,听闻是县学的事,虽是不喜这般老家伙耍心眼,还是道:“让他进来吧。”
    “下官参见知府大人。”
    齐开胜坐于主位上,冲着跪在地上的蒋作无招了招手:“起来。”
    “知府大人素来关切读书教化之事,这些年秋阳县贫瘠读书人少,经费有限县学也办得不好,下官管着县中教化之事心中常有惭愧。”
    秋阳县在六县中样样屈居末尾,这些齐开胜也早不是什么稀奇事了。
    “所幸是今年比之往年县学中多记了五名读书人,下官见此不经感怀安慰。”
    齐开胜看了一眼录册,面上微微一笑:“不错,陛下加大了科考录用的标准,县学能在此增添生员实属不易。”
    他合上册子:“这也是你的功劳,想必新县上任后,在杜衡的领导下秋阳县会越来越好。”
    既见说到新知县,蒋作无借机道:“杜知县年轻,自是临政能干,只是……”
    “可有不妥之处?”齐开胜看向欲言又止的人:“本官前来巡县便是想见新任官员是否尽职,有什么你说便是。”
    蒋作无当即跪下:“知府大人清断,杜知县自正任后便暗示号集当地乡绅富户献礼祝贺,揽收钱银千两之数。生活过得骄奢,日供陈冰解暑,又大肆宴宾请客……”
    “朝廷律禁官员私收财礼,下官看在眼中实为不妥,秋阳县本为穷困之地,若是让老百姓知道县太爷如此,百姓作何所想。”
    齐开胜凝起眉头:“你这是要谏告杜衡?”
    “下官不敢冒言,只是一心为秋阳县百姓所想。此番绝非胡言,有账本为证!”
    蒋作无跪地将一本账簿附上。
    齐开胜取过账簿翻了一翻,看向蒋作无:“你的意思是杜衡私收财物后,用这些钱生活奢靡?”
    “下官不敢妄自揣测,只是证据确凿,下官也伤怀,上任知县才走,好不已易迎来新县正任,却不想杜知县如此不端。此番作为,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老百姓岂非苦不堪言?”
    “下官终日惶恐,深知知府大人公正严明,这才战战兢兢据实上禀。”
    齐开胜看着一派衷心正直,不畏强权模样的蒋作无。
    他捏着账簿,面色铁青,却道:“陛下继位尚才在朝中查处了两位贪官污吏,最是厌恶一个贪字。”
    “杜衡尚才上任不足月便私收财礼的话,若是长久留任秋阳县岂非民不聊生。”
    齐开胜面露忧愁:“只是秋收在即,县中难免忙碌,县衙不可一日无主。若卸其职务,一时间又再难寻人顶上,当如何是好……只怕是也只能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待到年底再做定夺了。”
    他看向了蒋作无。
    “下官一切听从知府大人安排,大人清断,必不会让违法律令之人逍遥法外。只是知县心在财物之上,只怕秋收老百姓要再吃苦头了。”
    齐开胜道:“蒋教谕,据本官了解,你做官也有上十年之久了。”
    蒋作无提了一口气,暗暗期待着齐开胜接下去要说的话:“大人好记性。”
    然则想听到的提拔之语,话锋一转却成了一句:“做这许久的官,你可晓得参谏上官失察该当何罪?”
    蒋作无闻言一惊,他连忙叩首:“大人,下官句句属实,绝非虚言!”
    他脑中飞速运转,理着杜衡和齐开胜是否有亲联,便见蒋作无抬手。
    须臾,随侍取了一本账簿:“你递上来的东西不巧本官也有一本,来秋阳县前便已经到了手上,且还是杜衡亲自派人送来的。”
    “私收财礼视为贪,这是却是禀明了上意的公收。秋阳县账上空乏,杜衡将这些私礼充之公账,以此做民用。”
    齐开胜啪的一声把账簿摔在桌案上,原就是一桩算不得多光彩的公事,但自己和朝廷一同赞许,这朝有人前来参举,无疑是直接挥手打他打朝廷的脸:“你监察上官本是无错,错在急功近利未查全貌便冒失参谏。”
    蒋作无看着桌上两本一样的账簿袋怔在了原地,脑子里只有怎会如此四个字。
    “大选之时你上递过请升,原也该是个上进有心之人,但这些年秋阳县教化不佳学子也少而未过考课。而今你不把心思踏实放在政务考绩上,倒是把心思放在了新县身上,究竟是初衷变了,还是怨恨朝廷?”
    蒋作无吓的连连磕头:“是下官失察,下官绝无此心,还望大人息怒!”
    天热气躁,一丝火星子就可把人点的脾性变大,齐开胜怒言:“杜衡初来县上不适气温,寻方解暑,你作为县中老人,非但不体恤上司解决困难,倒是暗中记上一笔作风奢靡。”
    “宴请下属官宦吏员朝廷并不曾有禁令,你既参之,此宴可有超过规制?”
    蒋作无头一次受到严厉斥责,一张老脸羞的发红。
    齐开胜叱怒了好一通,越责越想起这些年来不成体统的秋阳县,再见当地官员竟是如此品性,更是来气。
    约莫训骂了一刻钟的时间,齐开胜口中发干,端了身侧的茶水吃了一口消了消气。
    后道:“你既心不在职务之上,那也不必再继续操持了。堂堂教谕,能不成,品不济,又怎么做的好教化管的好县学。”
    “手头上的公务且就先放着,由训导帮你料理着,待本官下巡结束后再做定夺。”
    蒋作无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听到齐开胜对自己的安排,顿时人都瘫软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却又无从争辩,哑巴吃了黄连。
    好半晌后才挤出一句:“大人明断,下官谨遵教诲。”
    “人走了?”
    杜衡见到信步进来的下人时,正在和秦小满在慢条斯理的折菜,夏时桌上少不得一碟的凉菜。
    以前在白榕书院读书时,游豁曾说凉杜衡做得凉拌胡瓜比京城中三鲜居的还要爽口。
    天炎知府怕热,又大发脾气一通,晚食若有一份清爽的凉拌菜,必然敞开了胃口吃。
    “蒋作无离开的时候脸色十分难看,听闻知府大人已然停了其职务。”
    秦小满闻言扬起眉毛,他丢下手里的豆角:“就停职啦?”
    “回夫郎,正是。”
    秦小满笑着看向杜衡。
    “他若是不停职,咱们这些日子的功夫也就白做了,可惜了流水出去的银钱,那可都是咱们家的私账所出。”
    “常言道破财消灾,没了他再碍事,你也就能放心差遣衙门里的人好生办事了!”
    杜衡勾起嘴角:“秋收可是好时节,再留他到七月多不吉利。”
    翌日,齐开胜走之前先在前衙宣布了私礼公账以及蒋作无停职一事,手中事务由杜衡再做安排。
    训戒了一班子人当尊重爱戴上司,勤政为民后才离去。
    一时间诸人哗然,没想到待人儒雅温和的知县竟然把老狐狸的蒋作无给打倒了,原以为会遭老人生吞活剥的结果安然无恙,倒是稳胜者被击落下台,谁人不意外。
    经此一事,诸人自是晓得了这新来的知县看着年轻,却不似表象那般似是个养尊处优的少爷。
    县衙究竟是谁当家作主大家心里都跟明镜一般,更何况知府训诫,风往一头吹。
    王有鑫看着这般天翻地覆,人都懵傻了,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自己的靠山竟就倒下了。
    看着杜衡仍旧让在理政堂里做事,他心中惴惴不安,一头又暗自期望杜衡是真的信任他,自己还能在县衙里继续混下去。
    “王主簿,你去把蒋教谕叫来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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