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厢,冲虚道长踱步进了鬼道,和方才毛鬼神仓皇夺路而逃不同,他抬脚款款,衣袂翩跹,从容且自信。
    随着他往前,谢丹蕴一行人也瞧到了鬼道那灰蒙的天空,接着,人途鬼道岔开,冲虚道长的身影也不见了踪迹。
    谢丹蕴将目光收回,看向了谢幼娘。
    谢幼娘心中一紧。
    谢丹蕴轻声笑了一下,细眉如画,那一身鹤羽大氅,任谁看了都得赞一声,好一个病弱贵公子。
    谢丹蕴白皙细瘦的手抚过手中那手炉,感受里头炭火的温度,温声道。
    “阿姐,接下来还要麻烦你和姐夫了。”
    麻烦什么?
    自然是麻烦他们为谢家开枝散叶了。
    谢幼娘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了,究竟是怎样的丧心病狂,做着这般穷凶极恶的事情,那厢还能这般客气的唤她一声阿姐?
    “呸,不要脸!”谢幼娘咬牙,“没有人伦的畜生!”
    她也算听出一些名堂了。
    眼前这蕴哥儿,他上一辈子也是他们谢家的祖宗。
    谢幼娘低吼,“我们虽然是谢家的旁支,不过仔细算来,和你也算一脉相连,莫说今生亲缘,就是前世血脉,我们也算是你的后辈,怎可,怎可如此欺人!”
    “哈哈,哈哈。”谢丹蕴似乎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
    他畅快的笑了两声,倏忽的收住,脸色一变,瞬间面无表情模样。
    “后辈?”
    “笑话,我一个被去了势的太监哪里有什么后辈。”
    “你们啊,不过是我那些弟弟妹妹的子孙罢了。”
    “而我......”
    他声音一顿,眉眼阴沉。
    “前世最恨的人除了阿爹阿娘,便是那几个弟弟。”
    又嫉又恨!
    年纪愈大愈恨,坐拥富贵权势都抵消不了的恨,就似那被那蚂蚁噬心一般,要不了命,却又细细密密的痛,最后成了暗疾。
    凭什么,凭什么就得是他入那皇宫,换那银子养家,做那人人皆能骂一声的阉狗!
    他好恨吶。
    他好怨好恨吶。
    谢丹蕴平复了下心情,不再多言,视线瞥过谢幼娘,犹如看蝼蚁。
    “来人,将他们夫妻带下去,先羁押在谢有财家,待道长回来了再说。”
    谢幼娘猛地抬起头。
    谢有财,谢有财是她阿爹的名儿。
    谢丹蕴皮笑肉不笑,“阿姐,我还是贴心你的,你瞧,我这不是就送你和阿爹大兄团聚了?”
    杀人诛心,莫过如此。
    “报应,报应!”
    “谢丹蕴你会有报应的!”
    谢幼娘被拖下去的时候拼命的踢脚,头发凌乱,疯了一样的喊道。
    很快,祠堂这一处就只有谢丹蕴一人了。
    他收回目光,视线看向祠堂。
    只见里头帷幔轻飘,时不时的还有几个神情麻木的人自大鬼母蛛的尾部掉了下来。
    从一开始的踉跄而行,直至挺直腰板,虽稍显木楞,却也有了人样。
    谢丹蕴轻笑了一声。
    黔首愚昧,此前此时,又有何区别?
    既然没有区别,他又怎么会有报应?
    不过是蝼蚁罢了。
    ......
    靖州城,惊春路。
    夜色如墨汁一般的在黑夜中流淌,今儿的月亮有些圆,沁凉的月色流淌而下,为这夜色增添一分静谧。
    夜风冻骨,积雪化开的路有些难行,不过片刻,顾昭的鹿皮靴上便沾了好一些黑泥。
    她提着六面绢丝灯,心情还是颇好。
    无他,在黑泥地里零星已经可看到几抹嫩绿的身影探出黑泥地,寒风中摇摇摆摆。
    虽质弱,却不屈。
    顾昭依着毛鬼神给的地址,一路寻到惊春路,不想却扑了一个空。
    “奇怪,这一家人去哪里了?”
    她探头看了看,屋子那处静悄悄的,仔细看木门,外头挂了个铁链,上头落了锁。
    显然是主人家外出,不在家了。
    顾昭从六面绢丝灯中拿出一个石雕,一并拿出的还有一张小木桌。
    小木桌用的是黄杨木,她特意去山里寻的好木,经过她的剪扎打磨,这桌面就像是一片流云拥趸着一轮明月一般小巧精致。
    下头的根脚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四个桌角,而是如那树根的根脚缠绕一般。
    她只上了一层清漆,因此,桌子是黄杨木自带的颜色。
    虽然是小小的一张桌子,桌面的流云和明月,顾昭却做出了月的高洁和不可攀。
    端的是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
    至于那石雕像,顾昭更是还原了她初见毛鬼神的那一面。
    不过是巴掌大的石像,她雕了毛鬼神头顶上的羊皮毡帽,上头的褶皱都刻上了,还雕了它背一个破布袋。
    布袋有着一大两小的补丁,就连位置都不差一分一毫。
    只见它躬着背,小小的人儿背着鼓囊囊的布袋,踽踽独行。
    顾昭还贴心的砌了一面土墙。
    为了这面墙,她也是颇费心思,特意晒了小小的土砖,又熬了糯米,拌了糯米灰浆,用小镊子夹着那小小的土砖,一个个砌起来的。
    表哥瞧到她砌土墙,那眼神就跟见鬼了一样,嚷嚷着就说她是吃错了东西,要不就是被脏东西附体了。
    不然表弟怎会玩泥巴?
    ……
    顾昭:……
    笑话,她玩的是泥巴吗?
    就算,就算真的是玩泥巴,手艺人玩的泥巴那不叫泥巴,那叫艺术!无价之宝嘞!
    ……
    惊春路,孔家门前。
    顾昭盯着手中的石像和小供桌,有些惋惜。
    她这般好的手艺,小月和毛鬼神没有瞧见,真是令人扼腕。
    顾昭方才兴致冲冲的心情,一下就跌了好一些。
    她的手摩挲过那两寸宽,一寸长的小供桌,感受黄杨木温润的触感,就算不说她的手艺,只论木质,这可是难得的百年老木的枯枝。
    她也是进了山,在山林意志的相帮下才寻到的。
    靖州城这一处的山脉唤做息明山,夏日那一场大火,山林万木被焚毁,山林一片焦黑狼藉,就是到了这会儿还没缓过劲儿。
    顾昭能得到指引,也是一只小松鼠在枝头攀附,时不时的回头探看。
    她一时好奇才跟了上去。
    这才寻到了好木和好石料。
    山灵,它犹自沉眠。
    ……
    好在今年天冷雪大,都说瑞雪兆丰年,白雪泽被这一片山脉,再过两日便是春分时节了。
    龙君许诺过,祂会在春分这一日来到息明山,为这息明山脉布雨,助它重新草木丰泽。
    都说惊蛰闻雷米似泥,春分有雨病人稀。
    眼下元气大伤的息明山,可不就似那病人么?到时龙君布雨,天池龙起雨,定然是松壑鹤披云。
    ......
    顾昭想到自己又能见到龙君和小南小北,心情又明快了起来。
    她想了想,将小方桌收进了绢丝灯中,手一扬,绢丝灯倏忽的浮在半空中。
    烛灯朝这一处的方寸之地投下了昏黄的光影。
    光虽微弱,黑夜中却也令人心生温暖和踏实。
    顾昭一手掌心托着石像,另一只手手诀不断。
    炁息在她手中汇聚,最后成莹莹之势,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莹光闪闪的毛笔,笔杆笔直,笔毫锋锐如尖锥。
    手起落笔,横竖撇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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