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十几二十年随手翻过的书,此刻,他历历在目。
    潘知州倒抽一口气。
    乖乖,他应该带他家寻龙来的。
    这是仙气吧,多吸两口,他家憨儿都得变成大聪明了。
    失策失策,潘知州在一旁扼腕。
    旁边,顾昭的神情却颇为沉重。
    潘知州注意到了,“顾小郎,可是有何不妥,上头还是有黄泉疣吗?”
    顾昭摇了摇头,“不化骨已成,这矿石中的黄泉疣自然被化去……”
    “此物,灵炁纯净。”
    只见她伸手往前一探,一颗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倏忽的从坑底飞了上来,落入手中。
    片刻后,她垂眸将此物递了过去。
    潘知州接过,入手是温润的质地。
    清冽之炁简直令人沉迷,恍惚间,那人世的七罪八苦好似都被消弭,只觉得心旷神怡,人间再无愁事。
    顾昭的目光还落在这一处如湖泊的坑底,道。
    “此处,是万人坑。”
    潘知州嘶了一口气,再看手中的晶体,沁凉清冽之炁有些灼人烫手了。
    顾昭看着那闪着迷人光晕的坑底,在下头,她听到了无数的悲鸣,无数的哀嚎……
    他们以身化黄泉疣,口中衔怨,有的多年后化作了僵,也有化作了烂骨头了依然不甘心,最后,黑骨重塑,化作不化骨。
    然而,下头也有无数的白骨皑皑,它们不甘又徒劳的一个个交叠,痛楚的哀嚎,再不见天日。
    此处的巨坑,就像是一个巨兽大张的口。
    顾昭掐了道手诀,坑底的晶体漫天飞旋,最后落在旁边像个小山坡一样的堆积。
    接着,就像剥去了那层华丽的皮囊,渐渐的,露出了下头狰狞怖人又血腥的骨肉。
    ......
    第139章 (捉虫)
    沙土扬起的越来越多,也露出了下头越来越多的尸骸,有白骨皑皑,也有还未完全腐败的尸身,恶臭一片。
    骷髅头仰头朝天,那空荡荡的眼眶似在呐喊,又似在迷茫。
    为何,为何他们死得这般的惨。
    明明只是想着为家里添一份收入……
    有了银子,阿爹阿娘就能够轻省一些了,他们老了,该是享儿子福分的时候了,到时,他也能大方的给家里的小囡囡和媳妇买身漂亮衣裳。
    为何,为何最终会成为这般模样?
    他们不偷不抢,靠双手吃饭,卖的是力气,不是性命啊。
    死了死了,他们都死了。
    再也见不到了,故乡的圆月,家门口翘首盼人归的亲人......
    无数的白骨皑皑仰天,似朝苍天对这不公的世道责问咆哮一句。
    他们穷人的命,当真这般贱吗?
    贱吗?贱吗?贱吗?
    他们就问一句,当真这般贱吗?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无数的不甘、怨恨和遗憾冲天而起,如一道飓风一般呼啸入天,带着不问个答案誓不甘休的气势。
    只见坑洞下,皑皑白骨在这一瞬化作了黄尘,随着飓风骤起,黄尘被卷入了这道风气之中。
    接着,盘旋入空的飓风中,隐隐有数张不同的脸在交叠狰狞,争先恐后,不得挣脱。
    麻木的,落泪的,不甘的,怨怼的......他们如沉苦海一般,挣扎的冒出头,下一瞬却痛苦的瞪大了眼睛,又被拖到了最深的海底。
    最后,他们尝遍了人世间的痛楚,又无人来救,懦弱了,沉沦了,化作白骨沉在了暗无天日的黑泥地里,徒留不甘。
    到了最后一刻,只得心酸的承认,原来,自己就是这般渺小又无用的人,如蝼蚁一般。
    众魂责问,苍天不语。
    也许蝼蚁的命便是贱吧。
    不然,他们怎么会在坑底,以身以命化去那黄泉疣,却不见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遭遇报应。
    渐渐的,飓风中的那些人脸麻木了。
    ……
    潘知州瞧着那飓风,风太大,吸力又强,只见地上的碎石尘土都被卷了过去。
    他微微往后退了退,下盘微沉,这才站稳了脚步。
    “顾小郎,这是......”
    瞧见飓风之中若隐若现的人脸,潘知州放下遮面的袖子,急急的看了过去。
    是人脸没错!
    虽然神情相似,但仍能看出,每一张的人脸都是不一样的,无一不是青壮年模样。
    潘知州忍不住往前又踏出了一步。
    他站的位置正好在坑边,这样往前一走,瞬间有浮土簌簌落下,潘知州踉跄了一下。
    “大人小心!”顾昭一把扶住潘知州的胳膊。
    “多谢多谢。”潘知州惊魂未定的立好,目光仍然朝坑底聚起的风气看去。
    顾昭也看了过去,不知不觉中,她的声音低了几分。
    “这是坑底被害之人的残魂和执念,他们在问苍天,他们穷人家果真是命贱吗?在那富贵人眼里,他们是否当真人如蝼蚁,命如草芥?”
    潘知州沉默了下。
    他和顾昭一并看了过去,随着飓风起,坑底不断的有白骨化去,飓风之中的人脸也愈发的多了。
    万人坑,当真是万人坑。
    不远的地方,不化骨身上的黑袍簌簌,幕篱后的鬼眼明明寐寐簇着幽火。
    曾经,它也是这坑底的一个。
    它瞧着自己的皮烂了,肉里长了蛆虫,它们一点点的将那腐败的肉吃了个干净,到最后,连骨头都烂了,只剩了发黑的手骨和肩胛。
    便是如此,它还是不甘心。
    它还是恨,好恨好恨......
    最后,那发黑的手骨和肩胛又重新长出了骨,如此,才成了现在的它。
    ……
    顾昭瞧了眼飓风中越来越多的人脸,耳朵里是那幽幢不甘的呐喊,似怒却更似哭。
    她又瞧了一眼那堆成小山坡一样的晶体,抿了抿唇,倏忽的朝那边打了道手诀。
    只见那似金非金,似玉非玉的晶体随着元炁的笼罩,如冰一般的化开,最后成了柔和的水。
    它们像一条绸带般在半空中蜿蜒流动着,顾昭引着它们朝飓风飘忽而去。
    旁边,潘知州抚了抚须,叹了一声,没有出言制止。
    随着元炁和水流笼上飓风,那些或麻木,或怨恨,或不甘的人脸一点点的被抚平,就像是那奔波在外,久未寻到归程路的游子得到了牵引,面容上的风霜色一点点的被擦去。
    飓风越来越小,无数的人影出现在前头的空地中。
    他们仰头瞧了瞧天光,明媚阳光照耀下,面容上有了苦楚褪去后的释怀。
    片刻后,只见他们对着顾昭和潘知州方向咧嘴笑了笑,笑容一如生前一般质朴,带着两分憨气和踏实。
    接着,金光闪过,人影一个个的消失在了青绿地之中。
    很快,这儿便没有了飓风,没有了不甘的人脸,也没有了释怀的魂灵。
    人途鬼道错开,风炁一下便下去了,只偶尔春风吹拂而来,带着山林好闻的泥土草香。
    顾昭看着那充满灵炁的晶体,渡了万人坑中的残魂后,原先那小山坡一样晶体缩水了,只剩零碎一些落在地上。
    “大人,是我擅作主张了。”她侧了侧身,向潘知州请罪。
    潘知州抬手,“顾小郎莫要这样说,你做的对。”
    他叹息了一口气,这才继续道。
    “你也说了,这乌小哥等人挖的是黄泉水溢散人间形成的矿石,去了七罪八苦的黄泉疣,上头的灵炁纯净,想来,这晶体便是纯净的黄泉水了。”
    “黄泉水,自然是要渡化亡人。”
    顾昭朝潘知州拱了拱手,“大人通透。”
    潘知州摇了摇头,他弯下腰,将散落在地上的晶体一个个捡起,拢在一处,最后站直了身子,从袖袋中将方才顾昭递给他的那一个拿出,搁在了最上头。
    “此物,万万不能带进京。”
    这话一出,顾昭和不化骨都看了过来。
    顾昭不解,“不和陛下说这事了吗?瞧这行事手段,很可能是那庆德帝的手下人所为。”
    “过几日进京说谢家之事时,一并将这事说一说,不是正好?如此,陛下也能更重视庆德帝一些。”
    顾昭猜测此事和庆德帝有关,也有她的推测。
    一来,谢家庄和此处的山脉同在临沂,乌古岩夺了衣裳和铃铛的那人,他应当也是修行中人,要说那人和冲虚道人不认识,她不大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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