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三里瞧了一眼,暗自叹了口气。
    他真想告诉于副将,他笑得真的有几分假,皮笑肉不笑,大抵说的就是这样的情况。
    罢罢,姑婆说了,揭人不揭短,于副将就是面皮不利索罢了,他就不说讨人嫌的话了。
    只一瞬间,孙三里脑海里便掠过几道杂思,他将手中的竹篮往于常柊面前提了提。
    “于副将,这是我家里人种的沙梨,皮薄肉嫩的,汁水还多,最是养肺去肝火了,您夜里也别太用功,早点歇着,身子骨要紧。”
    “养肺去肝火?”于常柊眼眸晦涩了一瞬。
    他瞧过去是上肝火的模样吗?
    “是啊。”孙三里点头,“养肺又去肝火,滋阴得很,大人您这些日子太过用功了,瞧过去都憔悴了许多。”
    他抬手示意了下眼睛的部位。
    “大家伙儿都担心您呢,夜里早点歇下啊。”
    于常柊沉默了下。
    “大人,那我先走了。”孙三里心里毛了毛,将梨子递了过去,招呼一声,转身便走了。
    于常柊提着一篮子的沙梨进了屋,将它随手往桌上一搁,转过头,他的目光落在洗脸盆那处的铜镜上。
    只见铜镜里的男子发丝一丝不苟,剑眉入鬓,鼻梁高挺,嘴唇有些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模样。
    然而,那一双眼睛却布满了血丝,眼神黯淡无光,带着憔悴疲惫,就像此时他的心境,迷茫又自我怀疑。
    他们真的能寻到冲虚道长吗?
    东梁,还有复国的一日吗?
    他的努力,到最后是不是只是猴子水中捞月,徒劳无功又愚不可及?
    “咕咕,咕咕!”
    屋里一阵风起,鸱鸮卷着风进来了,它落在桌上,与此同时,一道沙哑的老者声音响起。
    “将舆图摊开。”
    于常柊收回落在铜镜上的目光,眉眼垂了垂,将所有的怀疑收敛。
    一张舆图被摊在桌上,上头被朱砂勾勒了大半张,那是他们探访过的地方。
    为了避开顾昭,两人探查得十分小心,因此进度缓慢,相应的,这数月时间竟然一无所获。
    鸱鸮的目光落在舆图上那代表惊春路的标志之处。
    于常柊注意到了:“这一处我看过了,没有冲虚道人的气息,而且你也说了,孔家有神光庇佑,我们不可轻举妄动。”
    “我知道。”鸱鸮沙哑的声音就像是喉头处塞了一团粗纱,粗粝又难听,倏忽的,鸮鸟圆眼里闪过怒气。
    “今夜我亲自去探查,你说,孔家有一处果园?”
    鸱鸮抬头,目光落在于常柊的面上,瞬间,于常柊觉得一股压迫之力朝自己涌来,双面鸮鸟四只眼睛好似都在瞧着自己。
    不管瞧几次,他都不是太适应这花羽的双面鸱鸮。
    “是,不过——”
    还不待于常柊将话说完,鸱鸮鸟翅一抬,制止了他的话头,只见它诡谲的鸮眼里闪过一分人性化的眼神。
    “你们人类有一句话叫做什么?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果园无人守卫,说不得就是顾家那小子的诡思。”
    它的声音一沉,“咱们抓紧速度,这靖州城我是不想待下去了,太干净了。”
    顾家那小子着实令人着恼,偌大的州城,怎的一个人魂也无!
    鸱鸮的羽翅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发出饥饿的咕咕声。
    于常柊抬头就见鸱鸮有些发绿的眼神,那是馋的。
    鸱鸮又叫鬼鸮,盖因其声音可怖,夜里哀叫犹如厉鬼,然而,有一种双面的鸱鸮,那才是真的鬼鸮,它以人魂为食,尤其喜爱食用刚死之人的魂魄,因为新鲜又混沌。
    是以,坊间有一种说法,说是鬼鸮声不吉,世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鬼鸮,说的其实是双面鸮鸟。
    怕打草惊蛇惊动顾昭,这只双头鸱鸮已经许久未掠食了。
    于常柊安慰:“鸮君莫急,待寻到冲虚道人,您回到陛下身边,这人魂要多少有多少,定然让您饱肚,享用个畅快!”
    “是极是极,佳肴总是值得等待的,我且再忍耐一番。”鸱鸮低低的笑着,诡谲又渗人。
    ……
    夭寿夭寿哦!
    三妮儿这头头是个坏心眼的,竟然还养了只鬼鸮,它方才飞出去,是打算吃了自己这老鬼吗?
    呸!臭不要脸的,连她这样没两斤肉的阿太都吃,当真是,当真是饥不择食!
    沙梨里,孙老太安静极了,心里骂骂咧咧的骂个不停,她想象着自己拎着家里趁手的大竹竿,把这两畜生打了又打。
    听着这两畜生打坏主意,忧心侄孙的孙老太暗下决心。
    鬼鸮她奈何不了,一个凡人她可不怕,等着,寻到空档,她一定将他肚子摸了!
    反正这活儿她熟着嘞!
    ……
    第168章
    清风起,夜色逐渐浓郁,州城里响起了梆子的声音,家家户户将灯烛点上。
    豆大的烛光充盈屋舍,从高处俯瞰,偌大的州城里光点无数,远远地和草丛河面上的流萤相互应和。
    夏日靖州城的夜晚,有着别样的静谧。
    “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这时,一阵诡谲又渗人的鸱鸮叫声响起,瞬间打破了夜的寂静。
    于常柊穿一身黑色的劲衣,面上用一块黑布蒙着,袖间藏一柄锋利的小剑。
    薄云遮盖了月色,天空幽蓝,周围一片的黑,借着夜色,他一个翻身,避开了营地里又一波巡视的人,提了提面巾,声音压低,道。
    “走!”
    话落,就见于常柊足尖一点,瞬间犹如燕子穿云纵一般,动作灵巧的朝夜色中奔去。
    半空中,一头花羽的双面鸱鸮诡谲一叫,振翅盘旋追上。
    营地大门处起了一道风气,参天大树的枝桠被撼动,绿叶飘飘落下。
    ……
    城南营地里。
    李打铁等人巡夜经过于常柊的屋舍,一行人看了一眼,笑了笑,闲话道。
    “于副将又在用功了。”
    “是啊,啧,要我说啊,这太用功了也不好,凡事须得讲究有张有弛才好,万万莫要将自己逼得太紧了。”
    “你们瞧咱们副将,这些日子人都熬枯了,十分的才貌也只剩五分,眼睛里的血丝就跟大半月没睡一样,啧啧,回头姑娘家们该瞧不上喽!”
    “说起姑娘家,最近怎么不见朱家那丫头给于副将送东西了啊?别说,那丫头的手艺还真不错,做的卤货滋味极好,就是那等不值钱的大肠小肠都好吃着哩!”
    说话的兵丁想起那卤货的滋味,腹中饥饿,嘴里发馋,忍不住舔了舔唇,当下就伸出大拇指,不吝啬的夸道。
    “就一个字,香!”
    “就是就是,指定是瞧咱们副将最近不俊俏了,这才不送了,哈哈哈!”
    旁边几人一听,跟着乐呵起来。
    “瞎说什么呢!姑娘家的清誉也是你们能打趣的?”
    李打铁不客气,绷着脸给说小话的兵丁们弹了个脑蹦儿。
    大家伙见他面容严肃,顿时收了吊儿郎当的模样。
    李打铁恨铁不成钢。
    “于副将对朱家小姑娘有救命之恩,人家家里人感恩,这是知恩图报!”
    “你们说说,你们摸着心口好好说说,自己的心脏不脏?啊!朱屠夫一家忙,托家里的丫头送几回好食,怎么到了你们嘴里,话就这么的不对味儿呢?”
    几人听了这话,相互瞧了瞧,继而挤了挤眉眼,也不和李打铁计较,眼里尽是揶揄。
    都是过来人,谁还看不出来啊,每回来,朱家那丫头都绞着帕子,脸颊酡红,眼睛亮晶晶的似语还休。
    那不是春心暗动是什么?
    李打铁何尝不知道,只是人家爹娘拘着姑娘家了,于副将那头明显没甚意思,纯粹就一小丫头在剃头担子一头热罢了。
    年少轻狂时,谁还没对谁动过心啊,尤其还是那等俊俏又优秀的青年人,中间还搁了个救命之恩。
    不过,这事到底是对姑娘家的清誉不好,人家父母管着了,也没发生什么不能挽回的事,他们少说几句,对那姑娘也好。
    李打铁的视线瞧向屋舍。
    只见屋子里点了盏油灯,一道瘦削颀长的影子投在窗棂上,剪影乌发高束,下颌骨线条流畅,手中拿一卷书,俨然是在苦读模样。
    他心里叹息了一声。
    朱家姑娘是个有眼光的,于副将不单单俊俏,还是个有大志气大抱负的人。
    他老铁是做不到这样的苦读,不过,这不妨碍他钦佩。
    走吧——
    李打铁正待招呼兄弟们。
    “好了,于副将该起身抻手抻脚了。”这时,一道声音带着笑意响起。
    李打铁瞧了过去,说话的是他最近新带的小兵,大家都叫他的诨号猴豆儿。
    猴豆儿又瘦又小,不过人特别的机灵,还心细,是做斥候的好种子。
    是以,虽然手头功夫还不够,自己还是留他在他们这一支队伍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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