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无声叹息,先将曲含清推过去之后,回头终于正面对上陆枢行。
    “那我怎么办?”
    岁杳平静道,“你们不带我,我总不能去跟顾辞舟他们一起吧?”
    “谁说我……”
    陆枢行下意识反驳道,很快他的话语顿在喉口,神情复杂。“他们刚才来找我带队,我拒绝了。”
    岁杳“啊”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们一起走呢。”
    她站在原地,看见陆枢行的视线低垂着,好似是故意不正面落在她身上。
    “……”
    岁杳感到气氛有些怪异,于是她随口另起话题道:“刀还好用吗?”
    陆枢行垂下的指节不禁隔着腰带触碰了一下坚韧炙热的金属。
    突然一下子被烫到似的,他猛地缩回手指,却由于动作起伏不小心抬眼对上了岁杳的眼睛。
    岁杳有些探究地看看他,张口唤了一句“陆师兄”。
    “……”
    她靠得太近了。
    一瞬间陆枢行甚至能够看清她胭红的唇开阖着,舌尖抵着牙关,一切动作被慢放似的,唇瓣拢起又轻微开阖,一字一句地喊他,喊他“陆师兄”。
    他就像是故事里被林中精怪蛊惑住的猎人,手脚发软,头脑空空,毫无自知地跟在后头一步步走向森林深处被精心设下的美妙陷阱。
    “陆师兄?你听没听见啊。”
    “……”
    那个声音仍在持续营造甜蜜的假象。
    猎人满心欢喜地踏入幽林深处,他视野被那惑人的林中妖魅占据,却在心甘情愿伸出手的最终之际,似是恍惚看见了对方露出野兽的獠牙,与脚下满地的人皮尸骨。
    陆枢行突然想起来,在幼时上封都的那座冰冷宅邸,明明正值当年,却已是鹤发苍颜的女子独坐凭栏。
    女子并未发一言,也从不关心旁人,她只终日终日地坐在那九重高楼的栏杆之上,眺望着偌大府邸与它的主人。府邸的主人却从来不会为她而驻足片刻。
    府邸的主人说,儿女情长,不值一提,唯有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力量才是永恒的追求。
    而坐在栏杆上的女子,说起颠三倒四的故事,说林中精怪与猎人,说独自行走时千万不要直视“它们”的眼睛,一旦陷进去,那是这世间最为狠毒最为残忍的诅咒。
    陆枢行又想起来,在某一日,两人争吵的动静掀翻了整座九重府邸。
    他站在地面,仰头去看上面高高的,一直要连到天上去的楼宇。
    偌大而冰冷的空中楼阁,逐渐变成了精怪的眼睛,它口吐人言,不断诱惑着来往的每一个人走进它的体内。
    这时候,府邸的主人又说,当终有一日,日月星辰尽握手中,你会发现曾经那些困扰自己的东西,不过是粟粒蝼蚁。
    这时候,从栏杆上跳落的女子说,从此往后,你若是敢碰世间感情,无论是否出自情爱,必不得善终,永生抱恨。
    耳鸣般的一片嗡响之中,陆枢行茫然地睁着眼睛,却看不见一点东西。
    九重府邸在视野中缩到比一粒粟米还要小,蠕动着爬行的蝼蚁,缓缓在眼球表面拖行过黏腻的痕迹。
    它们又骤然扭曲放大,膨胀到撑破了大陆结界,挤满宇宙与苍穹,所见所感只有那两道声音不断的争论。
    “力量,久违的力量。”
    “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
    这个时候,他听见师妹在说话。
    岁杳问他,“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
    万籁都陷入死一般的寂静与虚无,唯独眼前的师妹鲜活存在。
    他心如擂鼓,一下接着一下地敲击五脏六腑。
    在震耳欲聋的心跳与嗡响中,无论是府邸主人还是女子的声音,都渐渐离他远去。
    陆枢行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他说:“好。”
    ……
    有关于陆家的那些事情,岁杳并没有亲眼看见过,她只是在翻看《黑火》前面的章节时读到过一点。
    貌似是说陆家家主陆千寻当年不顾世俗,娶了名诛天宗出身的女子。
    这个宗门虽然不算是全然的魔教,但也是被那些正道名门所不齿的邪道。那时候陆千寻力排众议娶了陆枢行的娘亲,几乎连同那女子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他是难得情深、情根深种。
    其实不然。
    他只不过是一时兴起。
    陆千寻是个情感淡漠到极致、彻底的利己主义者。
    所以那一时的新鲜感也很快过去了,他从此便好似忘却了自己还有这么个道侣,继续一心投身到他的功业,他的修为力量,他亲手打下的那片上封都领土中去。
    正常人都是无法接受这个结果的。
    前些天还是风情月意的伴侣,说淡便淡了,甚至没有一个能让人接受的理由。如果是他爱慕上了别人,或是家族反对,再不济,是碍于世俗讨伐,或许那女子都能因此痛下决心与他断绝。
    可陆千寻却在力排众议,向世人证明这段姻缘不论世俗也不论身份,只在于两人相爱之后,又残忍地抛却了她。
    女子无法接受,所以日日向他质问。那时候她其实不是没有机会逃走,可惜,她实在是不甘心,实在无法接受得到了又再失去的落差感。
    等到再后来,女子被医师检查出精神失常,陆千寻干脆在府邸顶部又另造一层楼阁,名为保护、实为监/禁地将她永远关在了九重塔楼之上。
    他不在乎自己的妻子,自然也不在乎年纪尚小的陆枢行。
    那时候陆枢行经常偷溜上塔楼看娘亲,时常被发疯的女子打得满身是伤,陆千寻知道,但他从来没有管过。
    而精神稍稍稳定些的时候,女子不打人,而是反复给陆枢行讲故事。
    讲得都是一些过程悲惨,结局更为黑暗的阴森寓言,讲猎人被林中精怪分尸剥皮。小陆枢行一开始还会被吓到,但当他发现娘亲会因此更加生气的时候,他便不再露出任何波动的情绪了。
    于是这个时候,女子就会冷笑起来。
    她疯癫地坐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栏杆上骂人,骂他跟那个杂种爹都是一路货色,天生是没有感情的怪物,一直伪装成正常人在生活。
    她有多恨陆千寻,就有多恨陆枢行。
    直到再后来,女子为了报复陆千寻,在一天陆府宴请宾客的宴席上,她难得恢复正常似的让人去请陆千寻,说要同他好好谈心。
    陆千寻一步步登上那座九重楼阁。
    接着,女子自己从万米凭栏上翻身跳了下去,尸骨粉碎,元魂尽灭。
    临行前,她看见自己的儿子瞪大眼睛,无声望着自己哭泣。
    似乎是还记着她一次次虐打带来的伤痛,陆枢行即便是哭,也忍着没发出声音。
    女子被痛苦折磨了一生的脑内似乎是短暂地清醒过来一瞬。
    但她还是痛恨这座府邸中的每一个人。
    于是女子说出了那句诅咒:
    从此往后,你若是敢碰世间感情,无论是否出自情爱,必不得善终,永生抱恨。
    岁杳清楚地知道,陆枢行的生母并不是一位言灵修士,所以这话本质上来说就只是一句话而已。
    可对于年仅十岁,亲眼看着自己娘亲自尽,并且在这之前还不忘怨恨自己的陆枢行来说,无压于世间最恶毒的诅咒。
    再后来,陆枢行堕魔归来,重回大陆的第一件事情是将那算计自己的亲弟弟剥皮抽筋。第二件事,焚毁陆家主宅,与当时已经踏入大乘境界的陆千寻苦战三日,最终拼死一刀刀将其活剐,残骸扔进上封都连天的大火中。
    这之后,才是那些攻上东璃、屠戮六界之类的破事,实在过于糟心,不再一一赘述。
    “……”
    岁杳坠在队伍的最后头,不知为何,脑中又突然想起了这些事情来。
    此刻,距离他们进入麓山秘境,已经差不多过去了有小半个时辰。
    岁杳皱了下眉,下意识地偏头去看走在边上的陆枢行。
    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陆枢行顿了顿,以为她还在纠结那柄焰刀的事情。
    他板正着脸,动作却小心地将被精细包裹的刀从腰间解下。
    “我没有丢。”陆枢行解释道:“一直在这里呢。”
    第56章 第一次遇险
    有那么一瞬间, 岁杳竟有种错觉这话是意有所指。
    就好像他不仅是在说焰刀,还有……什么呢?
    她抬眼看向陆枢行。
    下一秒陆枢行却移开视线,重新将刀收起来, 稍微落后她半个身位走在边上。
    “看路。”
    他轻咳一声,提醒岁杳道, “此地凶险,走路时不要东张西望。”
    岁杳:“我没有,我就只看了你而已。”
    “咳,”陆枢行偏过头去,还是不与她对上视线, “……也别看我。”
    岁杳又狐疑地望了他两眼, 最终还是应了一声,收回盯紧对方的目光。
    “好吧。”
    她重新将精神力发散在周边环境上。
    麓山秘境不同于其他上古时期遗留,它是汇聚天地灵气而自然形成的福地。
    虽说叫这个名字,可此处的地貌特征却不是普通山脉或森林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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