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推搡的李姓嬷嬷这才回神,抚了抚头上的钗子,先是说了几句无事,片刻之后又面带犹疑地问道:“你我跟在皇后娘娘身边这么久,可曾看到太子殿下对谁另眼相看?”
    “你怕不是越活越回去了,娘娘为太子殿下的婚事操心这么久,若是知晓了殿下有心仪的姑娘,还不得早早为他定下来?”
    李嬷嬷讷讷应声,脑中却又不由地浮现了当初在坤仪殿中看到的场景。
    她默了片刻,又问道:“那……倘若太子殿下属意的人选,并不妥当呢?”
    另外一个嬷嬷觑她一眼,虽然总觉得此时的李嬷嬷实在是有些不对劲,但她也并未细想,只是道:“以殿下的性子,若是当真中意了一个姑娘,即便她是乞儿商女,也能让她明媒正娶,当皇后。”
    “你也跟在娘娘身边这么多年,难道殿下的性子还看不明白?只要他想,没人能拦得住。”
    是啊,正是因为熟知这位殿下的性子,所以此时李嬷嬷才颇有些坐立难安。
    好像是只有自己一人窥得这个秘密,这种如坐针毡的感觉让她在明家一直都心不在焉。
    面前的隐秘让她好像心上悬着一块石头,迟迟都落不下来。
    倘若自己当初当真没有看错的话,那么以傅怀砚的性子,是否又当真会让十一公主嫁入霍氏?
    李嬷嬷不敢再细想下去了。
    现如今,也只能祈盼自己当初所见的,不过只是恍惚而过的错觉罢了。
    ……
    明宣殿内此时灯火通明。
    这里原本应当是处理政务之地,但是因为显帝喜好美人,是以往来明宣殿的,朝官反而还没有宫妃多。
    显帝衣衫半开,怀中坐着一个姿容窈窕的宫妃。
    他面上带着不自然的潮红,目光迷离,宫妃的纤纤玉指捏着一颗朱红色的丹药,喂入了显帝的口中。
    显帝将丹药咽进喉中,顿时长舒了一口气,十分受用地搂了搂宫妃,“还是爱妃会侍奉人。”
    宫妃羞怯地点了一下显帝的胸口,眼波流转间,皆是说不出的万种风情。
    显帝嫌大家闺秀无趣,是以花鸟使挑选美人时,并不拘泥于出身,无论是来自秦楼楚馆,又或者是人牙子手中,只要姿容上挑,皆可入宫为妃。
    宫闱中的美人出身不同,但都是如出一辙的美貌。
    显帝绕着宫妃的发尾,享受着美人的予取予求。
    世家出身的妃嫔性子大多算不得温顺,有些脾性,又因着家世,实在颇多掣肘。
    还是这样出身低微,性子又顺从的妃嫔,才更得他心。
    显帝觑着怀中的宫妃,“爱妃是从哪里学到的这些侍奉人的法子的?”
    宫妃声音娇柔:“妾无需习来,陛下身为天子,身份尊贵,世上无人敢不敬不尊陛下。妾有幸得以侍奉已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怎么敢不用心对待陛下?”
    显帝听闻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丝毫愉色,面色反而突然冷了下来。
    宫妃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素来会察言观色,直觉而来的危险让她即刻跪地。
    轻薄的绢纱外衫落在宫殿之中,此时是早春,明宣殿内的地龙还没有停,又铺了一层厚厚的毯子,其实一点都没有寒意。
    虽然并不冷,但她还是禁不住害怕,就连鬓边都起了一点冷汗。
    “陛下,”宫妃手指撑在地上,语气轻缓,“是妾说错什么了吗?”
    显帝转了转自己手上的扳指,眯了眯眼睛。
    “爱妃没说错,错的是别人。”
    “朕是天子,身份尊贵,世上人理应对朕毕恭毕敬,将朕的旨意奉为圭臬,怎么会有人敢越在朕的前面?爱妃说说,若是有人敢僭越至此,朕应当如何处置他比较妥当?”
    显帝服用了丹药以后素来有些阴晴不定,宫妃在心中默默揣摩了一下他的想法,顺着他的话答:“若是有这样胆大包天的人,对陛下如此不敬,应当……除之而后快。”
    宫妃其实并不是不知道显帝所说的人是谁。
    太子傅怀砚素有贤名,虽然才不过刚刚弱冠,就已经有数件功绩在身,前些时候显帝因为中风而卧床不起时,政事堂的几位老臣商讨了以后,定了太子暂为处理国事。
    也就是在这几月,傅怀砚就已经把持朝政,以狠绝的手段架空皇权。
    现在的显帝,不过只是手无实权的傀儡皇帝罢了。
    现在显帝说起的这个僭越之人,除了傅怀砚,也不会再是其他人。
    宫妃自然不敢牵扯进这些国政大事,她出身低微,只知道讨好面前的皇帝,但现在不顺着显帝的意思说话,等着她的就是死。
    她抬起纤弱的脖颈,又接着道:“陛下乃是人中龙凤,普天之下,皆为陛下的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无论是谁的生死,皆在陛下的手中。”
    显帝轻轻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宫妃,缓声道:“是啊。世间人的生死,理应都在朕的一念之间。”
    “僭越者,都该死。”
    作者有话说: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儒家的三纲五常思想。
    本章发红包庆祝一下傅狗的不做人ovo
    第14章
    傅怀砚一直将明楹送到宫门前,并未停留。
    明楹察觉到这位皇兄从方才开始就一直心情不虞,只是没有表现在神色之中,面上依然是惯常的淡漠。
    也是,身为上位者,向来喜怒不形于色。
    可他分明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被逼到进退不得的人,是自己。
    明楹回殿时,在廊庑处遇见了楚美人,她原本还在殿外赏花,看到明楹时,突然瑟缩了一下。
    然后甚至都不敢多看明楹一眼,匆匆唤了一声殿下,就急忙回到了主殿内。
    对她避如蛇蝎。
    明楹不知道傅怀砚当初到底对楚美人说了什么,致使这位素来高傲的宫妃变成现今这幅模样。
    但她也怠于再想这些,只是朝着楚美人略微点头,随后走入了偏殿。
    红荔看到明楹夜深归来,放下自己手中还在做的针线活,将明楹身上的外衫解下,拿在手中的时候,却又顿住。
    她将外衫靠近在鼻尖轻嗅了一下,“殿下的外衫上沾着的是什么味道?奴婢闻着,好似是檀香味。”
    阖宫上下常用檀香的,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红荔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未往谁的身上细想,但明楹还是心下一顿。
    之前与傅怀砚往来的时候,她因为心绪繁重,忘了这些细枝末节,今日好在是红荔先行发现,若是日后被其他人察觉,难免会惹来诸多麻烦。
    她面上不显,“许是今日在宴中遇到了什么人,沾染上了。”
    明楹稍顿了下,“晚些你拿去洗了吧。”
    红荔依言点了点头,倒也并未察觉到什么不对,将外衫叠好放在一旁,随后问道:“殿下今日前去明氏,可有遇到什么稀奇事?”
    今日晚上遇见霍离征算得上是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明楹原本还想着在他还在京城的这三个月内,想办法见到他。
    毕竟这位霍小将军处处都算得上是良配。
    今日在明家见到他,是她在明家唯一的幸事。
    明楹素来很会察觉人的情绪,于她来说,想要讨人的欢喜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情。
    况且这位霍小将军又并未婚配,皇后也有意撮合她们,一切的发展都与她预料之中相差无几。
    只唯独遇到傅怀砚。
    他的去而复返,后来他与自己说起的条件。
    “……殿下?”
    红荔见明楹迟迟没有回答,开口唤了她一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明楹这才恍然回神,朝着红荔道:“并无什么稀奇的事情,只是因为今日是十五,所以宫外很热闹,街道上有很多的走贩和摊铺,往来的行人也很多。”
    红荔幼时就被人牙子卖入宫中,是以听到明楹的话时眼睛亮了亮,小心翼翼地道:“奴婢自小在宫中,还未出去过……殿下若是日后能嫁出宫闱的话,能不能,能不能将奴婢也带出去?”
    红荔只是比明楹大了半岁,说起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昭然若揭的祈盼。
    明楹突然意识到,其实自己身上也不仅仅只有自己的未来,还有红荔和绿枝,她们的命运,也都系在自己的身上。
    明楹顿了片刻,随后抬手轻轻捏了一下红荔的脸,应道:“好。”
    明楹梳洗以后已经到了夜半,她没有什么困意,所以坐在寝间与自己对弈了许久,到最后却发现已经无路可走,是一盘死局。
    她收拾残局时,棋子冰凉的触感碰到指尖。
    这副棋是父亲曾经的遗物,她一直都爱护有加,棋子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莹润的色泽。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明楹才突然想起来,其实她与傅怀砚,也并不算是毫无牵扯。
    在她进入宫闱前的那个春末,父亲头七时,她曾在明氏庭前的梨树下见过他。
    *
    宣和二十二年春,素有贤名的国子监祭酒明峥死于一场急症,是日细雨如丝,连绵不绝。
    一连下了数日的雨。
    头七那日,满目皆是缟素,明夫人身穿素衣牵着明楹,招待往来的宾客。
    明楹那个时候尚且年幼,对生死还没有太大的概念,但也知晓,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日后能陪着她的,大概只有明夫人和庭前的梨花树了。
    她从小都被保护得很好,却在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往后她与母亲,都没有庇护了。
    明氏群狼环伺,明峥作为嫡子,又少年成名,虽然俸禄不多,但是留下的财产也并不是一个小数目。
    明峥头七还未过,就有明氏族人心生觊觎。
    明夫人不过只是一个寻常书香世家出身,家中并无长兄可以作为依仗,门第远比不上明氏,根本说不上话,是以丈夫亡故,明夫人便落到了人人都可欺凌的地步。
    她在数次的交涉之中心力交瘁,堪堪守住丈夫留下来的东西,但因为太过劳累,也不免染了风寒。
    明夫人不敢露怯,怕被人在这个时候趁机浑水摸鱼,所以即便有病在身,还是强撑着病体,在明峥的头七中接待宾客。
    而也就是那日,灵堂前,明楹跟在明夫人身边,看到身穿明黄锦衣的显帝为吊唁而来,身后跟着一袭玄衣的少年储君傅怀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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