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楹看了看此时殿中无人, 想着前去净室之中洗漱一下,刚刚下榻的时候, 却又突然有些犹豫起来。
    毕竟这是东宫的净室,自己昨日宿在这里已经是有些不妥当了,还是应当尽快离开比较合适。
    她看了看窗外的天色, 踌躇片刻, 还是有些忍受不了, 起身准备前往净室。
    东宫寝间占地颇为宽敞, 柔软的绒毯铺在地面之上,纵然是春日的早间, 也不会感受到一丝一毫的凉意。
    明楹并未着鞋履,经过酸梨木的雕花屏风,往里走去。
    白色玉石铺就的净室此时被烛火掩映, 亮如白昼。
    明楹看清此时净室中的景象,原本还有些残余的困倦顿时消失。
    在满室飘荡的白色雾气之中,她只看到浴池之中, 傅怀砚手支在身后的玉石地面之上, 浮动的雾气蒸腾在他的眼睫之上, 有水珠顺着他的脖颈流入锁骨,随后汇集到浴池的水中。
    明楹在进来之前,从来都没想到,自己居然会遇到这样一幅景象。
    她呆滞在原地片刻,刚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净室的时候,原本阖眼的人却骤然睁开了眼,出挑的眉眼在此时袅袅雾气之中,更显出一点儿超然的脱俗,为之惊叹的出众。
    他原本手支在身后的玉石之上,此时水声浮动,他改为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颔,好整以暇地看着不远处的明楹。
    “皇妹。”
    刚巧止住明楹想要离开的步伐。
    之前没有看清的细节在这个时候突如其来地闯入明楹的脑海,比如他锁骨下其实有一颗很小的痣,在上京民间说辞之中,这个位置有痣的话,多半是前世有情缘未了,今世大多是个多情种。
    明楹有点儿目光在他锁骨下三寸的痣上顿住,随后大概又顿觉自己这样的行径实在是有些不妥当,轻声开口解释道:“不知皇兄此时在此沐浴,是我疏忽,因为昨日不慎在东宫睡着,我原只想前来洗——”
    “嗯?疏忽。”
    傅怀砚抬眼看着明楹,语气带着些漫不经心,尾音拖长。
    “孤怎么觉得……皇妹的视线,一直落在孤的身上。”
    水珠顺着他的肩颈缓缓没入水面,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
    此时殿中阒寂无声,明楹稍微有点儿窘迫,没想到自己目光只是在他身上顿住片刻,都能被他察觉。
    明楹脑中倏而过了一下那个民间的说辞,目光在他的小痣上又看了一眼,“京中民间有传闻,说是锁骨下三寸有痣的话,多半是有前世的尘缘未了,大抵是要处处留情。”
    明楹的话音绕在此时热气蒸腾的净室之中。
    傅怀砚如墨玉一般的瞳仁就这么看着明楹,他片刻后轻笑了声,看着明楹道:“是么。”
    “皇妹现在这么惊诧。”他顿了顿,“但之前在东宫的时候,分明应当见过才是。”
    何止见过。
    远去的回忆因为他的一句话而骤然复返在明楹眼前,那日她小声啜泣之时,能感觉到他哑声唤了句杳杳,随后缓慢地用手护着她的头,好似一条锃亮的银丝,重复拉长在她的思绪之中。
    窗前晃动的月色,浮动的檀香,与他压在喉间的喘息。
    在思绪涣散的时候,明楹的确曾经抬手碰上这颗小痣。
    在他心口上一寸的地方。
    “有尘缘未了,有业债未消,或许是真的。”他语气随意,“但是处处留情……哪里传出来的话,回头让京兆尹去查查。”
    哪有这样以势压人的。
    “不过是早就有的一些民间说辞,也并非是指皇兄。”明楹见他不似作伪的模样,“这样的小事,哪里需要京兆尹前去查来路。”
    “让皇妹误会孤处处留情,”傅怀砚抬眼,“自然算不得是小事。”
    明楹手指蜷缩了一下,想了想,小声道:“我没有误会……”
    其实自然也不算是误会,从前东宫不近女色的传闻也是人尽皆知,清心寡欲到了整个东宫都像是个和尚庙,上下都是修炼禅心一般的寡欲,
    这一点,明楹自然也知晓。
    曾有人说,这是给足了日后的太子妃体面,等到日后当真东宫选妃的时候,恐怕也是整个上京贵女间的盛事。
    只是这些,大概也与她并没有什么关系了。
    傅怀砚撑着下颔,饶有兴致地看着明楹此时的模样,氤氲的水汽绕着他的周身。
    “是么。”傅怀砚的话语中都带着些许笑意,“那便好。”
    “毕竟孤向来洁身自好,守身如玉,倘若皇妹误会了的话,”他顿了顿,“实在是有些冤枉。”
    明楹看着他此时稍微带着笑意的眼眉,感觉自己的心下好像犹如水波之中的一滴,轻而易举地落在池中,周围是片片而起的波纹。
    “孤要更衣了。”
    他突然开口,明楹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站在原地,待反应过来傅怀砚方才说的到底是什么话以后,刚准备抬步离开的时候——
    傅怀砚看到明楹愣怔在原地的样子,语气压低了些。
    “皇妹要是想留下,”他语气稍缓,“……也行。”
    他倒是坦荡。
    明楹在他戏谑的尾音之中觉出几分窘迫,仓皇丢下一句不必后,抬步返回到寝间。
    寝间并无净室那般处处都是温热的水汽,带着几分静神的香,让明楹骤急的心跳平缓了下来。
    明楹原本想着趁着他此时还在更衣,悄然无声地离开东宫,正巧这个时候天色才刚刚明朗,宫中往来也并无什么人。
    向来没有什么人会经过东宫,只要自己从偏门中出去,与红荔与绿枝说自己是出去散散心,也并无什么不妥。
    她刚准备穿整好离开,寝间的门却突然被叩响,随后川柏平静无波的声音从殿外传来:“公主殿下,早膳已经备好。”
    “殿下吩咐过,让公主用完早膳再回去。”
    川柏将早膳送进来,随后默不作声地垂手立在一旁。
    明楹就这寝间内的净水洗漱了一下,东宫内的糕点师傅倒是与膳房之中的并无什么二致,做出来的糕点都是一模一样的味道。
    她小口地用了些早膳,随后问道:“用完早膳就可以回去了吗?”
    川柏看了看明楹,刚准备作答的时候,从净室缓步走出一个人。
    傅怀砚此时发尾处稍微有些湿濡,替川柏答道:“可以。”
    “孤送皇妹回去。”
    他用帕子净着自己的手,随后将帕子放在一旁,就这么看着明楹用膳。
    明楹被他看得有点儿食不知味,放下了手中的筷箸,“皇兄不用么?”
    “孤用过了。”他撑着自己的额角,看了看她此时有些分毫未动的菜品,“不喜欢夏葱?”
    明楹这些细小的习性,连红荔和绿枝都未必知晓,却瞬间被他洞察。
    她确实不喜夏葱,浇头上面若是有,要么一点儿都不动,要么就是一点一点地挑出来。
    其实忍了忍也可以用,只是不喜欢这种味道而已。
    从前在家中的时候,其实她就一直很挑嘴,还因为这件事被训诫过。
    明楹想了想,随后轻声嗯了一下。
    然后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准备用些放了夏葱的细面。
    毕竟是在东宫用膳,不比在春芜殿之中那般随心所欲。
    “怎么还挑嘴。”
    傅怀砚好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待看到明楹此时的动作以后,从她的目光之中看到了视死如归的意味。
    他大概是很少看到这样的的明楹,好似倏然回到了从前遇到的那个性情娇纵的小姑娘时。
    让他有点儿恍惚。
    傅怀砚抬手将白玉碗勾过来,“不喜欢就不必勉强。”
    他抬眼看着站在一旁,竭力减少自己存在感的川柏,“吩咐下去,以后的膳食不用再放夏葱。”
    川柏啊了一声,随后很快地又应了是。
    川柏此时站在这里,只觉得自己在这里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算是折磨。
    他虽然是在殿中,但是他却觉得自己此刻实在不应当在这里,而是比较适合充当以后要被膳房里面丢出去的那把夏葱。
    实在是色令智昏!
    明楹的筷箸停在半空之中,她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在东宫用膳不过只是偶然,皇兄不必如此兴师动众。”
    “也不算是兴师动众。”
    傅怀砚手指随意地叩击了一下方才的白玉碗,“皇妹没听过一句话么,爱屋及乌。”
    他手腕的檀珠在此时很细微地晃动了一下,“反之,亦然。”
    他也不算是不喜欢夏葱,只是因为明楹不喜欢,所以也连带着不喜欢。
    川柏在一旁听到这话,越来越觉得自己就应当是那把夏葱,此时站在这里,实在是分分秒秒都是折磨。
    他跟着太子殿下也有许久了,心下还不免掀起惊涛骇浪,若是今日站在这里的是川芎,只怕是要惊讶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毕竟在寻常人眼中,傅怀砚这样高高在上犹如谪仙一般的人物,这幅模样,只怕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川柏很不动声色觑了觑不远处的明楹。
    心下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实在是美色误人。
    一直到傅怀砚送明楹回去春芜殿时,川柏吩咐内仕前来收拾寝间,他还是在想,等到川芎处理完事情,下次回到东宫时,还是要让他再谨言慎行些。
    得罪了谁都还好商量,若是惹得这位公主殿下了,只怕是也要被丢进慎司监里面好好反省反省。
    此时时候还算是早,东宫殿前冷冷清清,往来的侍从即便是看到傅怀砚与明楹同行,也皆是目不斜视。
    一直到前往春芜殿,也并未遇到什么人。
    虽然往来人少,但是明楹还是刻意与傅怀砚保持了些距离,看上去很是生疏,像极寻常宫中不相熟的兄妹结伴同行的模样。
    好似只是礼节性的同行罢了。
    明楹此时脑中还在想着他的那句爱屋及乌,分明是稍显清冷的嗓音却又是全然出人意料的话语。
    但是,当初显帝娶了自己的母亲的时候,旁人也说这是宠爱,说是圣眷,说是旁人奢求都奢求不来的青眼相待。
    上位者所谓的宠爱,朝令夕改,从来都算不得是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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