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瞧得出来,以往还能稍微收敛些的咳嗽,现在几乎是经过明宣殿就能听到,此起彼伏的。
    纵然是面色依然还红润着,但是谁都能看得出,这面色红润得实在是有些不寻常。
    现今已经快四月,有人有些小道消息,说是显帝这病,多半是撑不到五月了。
    之前的那场大病就已经亏空了身子,加上宫妃还在伺候着,一直以来没有多加修养,再加上喜食丹药……
    其实,也就是靠着太医院那边用些奇珍吊着了。
    这段时日世家大族皆是在家中长吁短叹,一边想着自己之前有没有过多得罪太子,一边还要琢磨着,趁着现在东宫无人,应当好好打探打探这太子殿下到底是喜欢什么样的美人,自己即便是找遍了整个邺朝,也要找出来。
    心中是这么想着,但是之前提到的太子选妃却又迟迟都没了下文。
    没有人知道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
    傅瑶是在自己成婚次日之后,才知晓明楹不见的。
    她原本想前去京兆尹中让人帮着找找,但是却又被自己夫君拦住了,他只说这样的事情,傅瑶不应当插手。
    公主走失自然是大事,但是这件事,就连宫里都还没有发话,明氏也没动静,她一个外嫁出去的公主,自然不应当越俎代庖。
    况且走失一事事关明楹的清誉,告到京兆尹那边,的确找得要稍微快些,但是也有损清誉。
    她的夫君安慰了傅瑶一会儿,只对她说,先让家丁出去瞧瞧风声,到处找找,他再托官场上的朋友帮着一同看看,让傅瑶安心等消息就好。
    但是一直到半月有余过去,还是一无所获。
    傅瑶也只能寄希望于这位皇妹是自行出走了。
    倒是她有些好奇的是,原本定于廿三日出行慈恩寺的事情,却也再也无人提起了。
    好像明楹走失这件事,并无任何人在意。
    只是一颗砂砾,滚入潮涌之中,湮灭无声。
    傅瑶还以为太子殿下会对这位皇妹颇多关照,谁知晓,就连走失这样的大事,都没有人在意。
    大概皇室之中的亲缘关系,实在是太过单薄。
    在这一个月当中,也发生了不少事情。
    比如那位去岁就归京守孝的霍氏霍小将军,身上还未出孝,就连夜回到了边关。
    而边关却并无任何消息传来。
    有人瞧出那位霍小将军是从东宫回来以后才立刻请辞回到边关的,只当是太子殿下那边还有什么要事,便也只是在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顺嘴提了一嘴,并未过多在意什么。
    只是霍离征在回到边关的时候自领了一次军法。
    谁也不知晓到底是为什么。
    ……
    自从月余之前,东宫上下都小心谨慎,生怕哪里惹了太子殿下不快。
    往日倒是还好,但这段时日,谁都瞧得出来,殿下要比往日更为淡漠无情些。
    今日是政事堂庭审的日子。
    那串手持之前四处散落,被川柏送回到慈恩寺,受高僧诵念加持,看着与从前并无二致,又送回了东宫。
    篆刻着佛陀经文的金药檀珠,世间再难寻其二的珍宝。
    说是并无二致,但是川柏收回这串手持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想。
    世间是否当真有所谓的别无二致。
    他不懂风月事,可是他却能明显感觉到,这段时日傅怀砚却比从前清冷了很多。
    即便是从前被送往边关,日日与黄沙为伍的时候,太子殿下也依然胜券在握,从容不迫。
    川柏第一次看到傅怀砚这般。
    他放过了霍离征,放过了其他所有人,唯独没有放过自己。
    金鳞卫是傅怀砚私卫,现在已经尽数赶往江南,守卫在公主殿下身边。
    川柏有的时候都在想,其实只要殿下的一句话,公主随时都能被带回上京。
    可是他除了问及公主每日安不安好以外,却再没有过问过其他。
    川柏有点儿想不明白,有的时候想要与川芎一起谈论谈论,可是川芎却又是个榆木脑袋,只怕是问了也?蒊没有什么用。
    他一个人想了也没有什么用,终究也只剩下叹息一声。
    川柏缓步走到东宫殿中,看到傅怀砚此时正躬身在桌边。
    川柏轻声提点道:“政事堂那边只等着殿下一个人了。”
    傅怀砚嗯了声,算是知晓了。
    川柏没有再开口,悄然无声地退出殿外。
    他在殿外并未等多久,傅怀砚就神色淡漠地从殿中走出来,他只穿了一件素白的锦衣,抬眼看了看外面的雨势。
    川柏撑起伞,小声道:“这场雨来得突然,一点儿预兆都没有,不少人都被兜头浇了个湿透。”
    川柏不及傅怀砚身量高,傅怀砚接过伞自己撑在手中,默了片刻突然问道:“今日江南下雨了吗?”
    这话问得川柏头皮发麻,他刚准备回答,傅怀砚却突然轻笑了声。
    “……罢了。”
    因为是雨天,天气阴沉,所以政事堂此时也不亮堂,殿中燃了几盏宫灯,几位朝中重臣端坐在下首,上首的位置却空着。
    几人眼观鼻鼻观心,无人在此刻交谈。
    除此以外,殿中还有些其他旁听的世家与官宦,中书舍人在旁记录着今日庭审。
    王氏的人挤挤攘攘在殿中站着,面上却又不像全然是畏惧,带着几分紧张,甚至还有几分来路不明的兴奋。
    片刻之后,傅怀砚才缓步踏进政事堂,他神色有点儿懒散,眼眉恹恹,腕上的手持发出伶仃的声响。
    殿外还下着雨,他踏进来的时候,却又实在不像是冒雨赶来的模样,依然是寻常那般疏朗模样。
    政事堂的几位重臣连忙起身行礼,“太子殿下。”
    傅怀砚随意地嗯了一声,随后看了眼旁边站着的王氏族亲,似笑非笑地挑了挑眉。
    王氏中人被他这一眼瞧得心里发怵。
    好像是什么心思都在傅怀砚面前无所遁形。
    但是片刻后他们又觉得必然不可能,若是傅怀砚当真知晓接下来的事情,怎么可能还能这般从容不迫?
    秽乱宫闱这样的罪名,可实在是谈不上小。
    即便他现在是太子殿下,但是一旦这件事被揭露,政事堂这边怎么可能还向着他?
    王氏这罪,其实已经证据确凿,并无任何可以辩驳的地方了。
    在汝州搜出万两黄金是真,私下藏着军械也是真,豢养私兵也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了。
    迟迟未曾定罪,是因为王氏毕竟是百年世家,又是太后母族,所以才在政事堂庭审,显出对此事的重视。
    傅怀砚脚步顿了顿,随后在上首中坐定,手指撑在下颔处,语气散漫道:“开始吧。”
    中书舍人一一讲述了王氏之前犯下的罪状。
    这些都是已经证据确凿的了,条条都逻辑缜密,没有任何可以驳斥的地方。
    是以王氏族亲每听一句,面上都带着些难言的神色。
    收缴家财,流放三千里。
    若是太子处理的话,这件事必然是无可更改。
    显帝曾说要保下自己一族,现今,其实也只能搏一搏了。
    “罪臣私以为,国事当重于家事。”王氏族长缓缓上前一步,跪在众臣面前,“罪臣自知曾做下一些错事,不敢祈求朝官谅解,但是今日庭审,政事堂在上,罪臣还是有一言要谏。”
    王氏族长语速很快,几近没有让旁人打断的余地,一字一句道:“罪臣今日所言,但凡一句有假,王氏一族皆不得好死,天打雷劈。”
    这句誓言下得很重,上京世家皆有些信奉堪舆,凡事都讲究一个忌讳,若不是当真有把握,说不出来这样的话。
    毕竟是断子绝孙,氏族都无以为继的重誓。
    政事堂的几位官宦瞧了瞧坐在上首的傅怀砚的神色,看着他神色有点儿倦怠,好像是对这件事并无多少兴趣的模样。
    也并没有阻拦的意思。
    王氏现在开口说出这样一番话,多半是傍身的筹码。
    但是他们现在想要傍身,却实在是难上加难。
    所以众臣也都不知晓这王氏到底想说什么,只是瞧着傅怀砚都没开口,这些老臣彼此之间相望一眼,自然也无人出声。
    傅怀砚随意拨弄了一下自己手中的手持,垂眼对上王氏族长的视线,唇畔抬起。
    “族长有话不妨直说。”他轻描淡写地顿了顿,“孤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国事。”
    王氏族长听到傅怀砚的话,不知道为什么,此时心中打了个突。
    他犹疑了一下,才缓缓开口道:“罪臣今日所谏之事……关乎太子殿下。”
    他倏然抬头看向周围重臣,“太子殿下素来有德,关于这点,阖宫上下皆知,但是这样一个人,却德行有亏,与自己的皇妹有染!”
    这话一出,群臣哗然。
    几位老臣目光在殿中逡巡,却没有人敢落在傅怀砚身上。
    傅怀砚闻言,只是漫不经心地转了转檀珠。
    并无任何惊诧的模样。
    王氏族长总觉得这件事有变,但是此时他也并无其他办法,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他颤声接着道:“太子失德这件事不仅仅是罪臣知晓,太后与圣上也能作为担保。太后与圣上对太子殿下有舔犊之情,心有余地,并未告知与众,但罪臣作为人臣,知晓社稷在上,所以才一直心中惴惴,总觉得对不起先祖,愧怍于天地。所以今日揭发此事,天地在上,太子殿下此举秽乱宫闱,有违人伦,实在是……不堪太子之任!”
    “因为与皇妹有私,还将自己的手足六皇子送到慎司监中磋磨,此事容妃家中也可作为佐证。如此色令智昏戕害手足,如何堪当大任!”
    整个殿中骤然无声。
    若是王氏一人说出此话还好,但是他话中现在前有太后,后有圣上,政事堂内的人大多知晓太子与圣上不睦,但是这件事……
    能出现在政事堂内的人物,哪个不是久经宦海的人精,都能瞧得出来,这件事恐怕如王氏所言,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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