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敛眉看向被来福咬出来的洞,下颔微抬,示意明楹。
    然后晃了一下他手中的来福,“这是皇妹养的狗?”
    傅怀砚向来浑身上下一丝不苟,此时袍角却被幼犬咬的有点儿乱糟糟的。
    明楹看着来福可怜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样子,然后才小声回道:“是的。”
    “它咬了孤的衣服,既然是皇妹养的,”他的语气轻描淡写,“那皇妹来替它赔。”
    能穿在傅怀砚身上的衣物,即便只是一身简单的素白锦衣,也必然是价值不菲。
    明楹看着此时四条小短腿扑腾着,正在讨好地朝着自己笑笑的来福,轻声道:“皇兄身上的衣服价值多少?我会尽快筹齐赔与皇兄。”
    傅怀砚却笑了一声,将来福摁在自己的怀里,逆着摸了摸来福的毛。
    他散漫地回道:“这件衣物价值千金不谈,又陪伴我良久,对我来说价值远超千金,意义非凡。”
    方才他任由来福咬着他袍角的时候,怎么一点儿都不见所谓的意义非凡。
    来福在他的怀中摇头晃脑的,似乎是想要挣脱他的手,毛茸茸的尾巴晃来晃去。
    傅怀砚看着明楹,“况且皇妹瞧着孤像是缺钱财的人?”
    明楹自然是知晓他并不缺银钱,想了片刻,随后还是直接问道:“那皇兄想要我怎么赔?”
    傅怀砚答得很快:“其实也简单。”
    他看着她,姿态疏朗,声音却突然压低了一些。
    “皇妹……方才对孤的谢礼,再送一次。”
    ……
    边关的天一向都黑的很早。
    霍离征之前受的那顿军法,就连霍家上下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只是却觉得这位小将军比起从前要更为沉默寡言一些。
    霍离征今日练完剑以后就一直默不作声地抱剑坐在练武场旁,浑身上下都带着一些萧索。
    边关的天时常卷有黄沙,上京都已经入了夏,边关却依然带着凛冽的寒意。
    边关的环境远比上京要恶劣上不少,将士时常以酒取暖,晚间风呼啸而起,将士们温了酒,缩在火前烘烤着自己的手。
    霍氏祖训一向对子弟很是严苛,哪怕是嫡出郎君,也是要与将士们同吃同住,不得骄奢淫逸。
    霍大少爷拿了一碗温过的酒,走到霍离征身边,递给他问道:“这么些时日了,我都还没问你,怎么从上京回来就一直魂不守舍的。我从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弟弟呢?”
    霍离征手上接了酒,只道:“多谢兄长。”
    霍大少爷抬手捶了下他的肩,“和我还这么客气。说说,你这是在上京中遭遇到什么挫折了?”
    他抬手搭上霍离征,“咱们是做武将的,不像那些文官酸溜溜的,有个事都是藏着掖着,一句话能拐八个弯。咱们做武官的,有什么事情喝个尽兴,一吐为快,日后就算是再大的事,也不能阻挡你手中剑分毫。”
    霍离征低着眼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碗,沉默了片刻,随后一饮而尽。
    他仰起头,干净的下颔线条利落而分明。
    他抬手擦拭了一下自己唇畔的酒液,对霍大少爷道:“兄长……倘若有件事是你觉得有违忠但却循义的时候,你当如何?”
    霍大少爷目光深沉地瞧了瞧他,“我不如何。”
    他看着霍离征,“你现在已经回到边关,从前做的决定,你心中已经有了论断,既然是已经做过的事情,就没有必要再沉湎其中。”
    “阿征,”霍大少爷看他,“这段时日的死气沉沉,倒是一点也不像你。倘若整个军中都如你一般一直沉湎于从前的决策失误之中,那整个边关军要成为什么样子?你还太年轻,从前没有经受过什么挫折,可是这人呐,这辈子哪能不遇到些挫折,不可能总是顺遂无忧的。”
    “你少年成名,从无败绩,可是兵家中,哪有什么从无败绩的神话。咱们注定是要戎马一生的人,胜胜败败都是难免。我不问你究竟在上京经历了什么,但是你若是再这样行尸走肉下去,日后困囿你的,就不仅仅是你在问的忠义。”
    霍大少爷手在霍离征肩头上拍了拍。
    “阿征向来很聪明,我不多说什么了,你自己想清楚。”
    霍离征有点儿怔然,看着他手中的剑。
    随后他想了想,缓慢地握紧了一些掌中的剑柄。
    “兄长。我大概……明白了。”
    霍大少爷朝着他笑笑,手中的酒碗碰了碰霍离征手中的,发出清脆的一声声响。
    转瞬就淹没在边关呼啸而过的风声里面。
    *
    垣陵的牢狱并不大。
    因为没有掌灯,所以显得很是昏暗。
    袁县令此时瘫软在地,喉中嗬嗬喘着粗气,他在脑海之中一一过了一遍,还是没想明白自己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
    难不成是其他地方的县令知道自己得了一个美人,想要捷足先登,抢过自己手中的美人敬献给芜州刺史?
    他越想越觉得大概就是如此,还在想着自己能不能脱身,用多少银子才能让对方松口。
    一千两?两千两?
    咬咬牙,三千两也不是不行。
    毕竟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要是一旦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自己这么多年在垣陵,也还是有些钱财,拿也拿的出来。
    不过就是图钱财罢了,只要不是一个拿不出来的数额,能换自己一条命,都是值的。
    县令心里想的倒是清楚,可是迟迟都没等到对面露面。
    倒是很快看到了自己府上的家丁姬妾不久之后都陆陆续续地被关了进来。
    姬妾们都是花容失色,看到袁县令被绑着手瘫在地上,忍不住扒着牢狱的空隙问道:“老爷,咱们这是得罪了什么人?妾原本只是在院中喂喂鱼,不知怎么地就瞧见一群人突然出现在家里,剑就架在妾的脖子上,就被带进了这里!”
    县令此时正在心烦意乱,他疼得冷汗淋漓,咬牙喝道:“本官怎么知晓!多半就是你们这些丧门婆娘惹得祸事来!你现在还在这里吵吵嚷嚷,本官出去以后定要——”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就猛地咳嗽起来。
    之前他被带到这里的时候,被人踹了一脚,正中腹部,现在只觉得五脏六腑里面揪心得痛,翻江倒海一般地搅动在其中。
    袁县令额头上的青筋都根根冒起,吐出一口血沫。
    被押送进来的,还有些是幼童,瞧着现在这幅陌生的场景开始哭起来,一旁的奶娘又连忙去哄。
    整个狱中吵吵嚷嚷,各种声音混杂着。
    袁县令额头上的青筋直跳,他手指勉强地撑在地面之上,随后听到不远处,缓缓地传来跫音。
    来人步伐有点儿散漫,在这里,好似是闲庭信步。
    金鳞卫能察觉到今日傅怀砚心情极好,川柏自幼跟着傅怀砚,自然更能感觉到。
    傅怀砚手指轻轻摩挲着自己的下颔,眼睫低垂,唇畔却是稍稍抬了起来。
    他随意地走在垣陵的牢狱之中。
    川柏在旁道:“袁县令家中上下六十一口皆在这里了。”
    傅怀砚有点儿心不在焉,手指还在蹭着自己的下颔,步伐散漫地走进狱中。
    袁县令抬起自己的脖颈,眯着眼睛,才看到这个此时出现在狱中的人。
    是个看上去年轻得有点儿过分的少年郎君。
    浑身上下并无什么冗余的饰物,身穿一件藕荷色襕袍,只腕上绕着一串佛珠。
    他目光淡漠地扫过此时狱中的景象,目光在触及到地上的袁县令的时候,倏然很轻地挑了一下眉。
    袁县令分明不认识面前的这个少年郎君,但是却不知道为什么,直觉这个人,不是能被钱财所左右的。
    这点直觉来路不明,就算是袁县令自己,都不知道是为什么。
    他口中发出嗬嗬的声音,矮小而干瘪的身子像是一条死鱼一样在地上缩了下。
    袁县令很想问问这个人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把自己抓到这里来,自己又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么一位贵人。
    原本嘈杂的牢狱在傅怀砚踏进这里的一瞬间静了下来。
    他实在是与这周围的环境有点儿格格不入,矜贵得像是从话本子里走出来的一般。
    方才还在啜泣的姬妾有点愣怔,显然也没想到,走进来的居然是个这般年轻的少年郎。
    她们身在垣陵这么多年,从来都没有见到过这么个人物。
    若说是什么时候得罪,就更加是无从谈起了。
    “陛下。”金鳞卫躬身问,“这些人应当作何处置?”
    傅怀砚随手拨了拨自己手上的佛珠,“该处理的处理,该放的放,应当不需要孤多说什么。”
    他说完这句话,突然缓步走进,看到蜷缩在地上的袁县令,俯下身来,轻声问道:“今日……是哪只眼睛看到的她?”
    ——她?
    方才的人,唤这个少年郎君什么?
    陛下?
    袁县令的手被麻绳捆在一起,他干瘪的皮肤被磨出一道很深的血痕。
    他在地面上扭动,口中念念有词,恍然不敢看面前的人的模样。
    垣陵这样的地方,就算是刺史都没见到过,更不用说是京官,而此时的人……陛下?
    传闻中的这位新君,腕上有一串价值连城的檀珠手持。
    袁县令残存的意识让他忍不住看了看这个少年郎君的手中,随意把玩着的,正是一串檀珠手持。
    但是,怎么可能会是陛下?
    袁县令猛地开始咳嗽起来,口中都是混合的血沫。
    纵然是在上京,都不一定能看到新君,垣陵这种小地方,怎么可能会见到陛下?
    但若不是的话,这群人又为什么要诓骗一个将死之人呢?
    傅怀砚低眼看了看,笑了声,随后对身边的金鳞卫吩咐道:“两只眼睛都剜了。”
    袁县令听到这话,干枯的手指在粗粝的地面上抓着,猛地抽搐了一下,像是个蜷缩的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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