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这活新鲜有趣,跟着过去瞅了眼,你猜他瞧见我第一句说了什么。”
    她很喜欢听程关月说话,好似永远都带着活力与感染力,很容易就会被吸引代入到语境之内,这会便配合地道:“说了什么?”
    “他居然问我山药长什么样,这不是拿我当傻子嘛,最重要的是他居然还嘲讽我,说我一定认不得,这我怎么能服输,结果你猜怎么着。”
    沈婳依旧是配合地摇着头,“你一眼便找着了?”
    “什么呀,我两在那地里寻了整整两个时辰,天都黑了,硬是没找着。你说奇怪不奇怪,那白不拉几的东西,不该很显眼嘛,可我们怎么找都找不着。”
    沈婳听到这已经觉得挺离谱了,不想程关月还愤愤地向她抱怨道:“你说是不是那些和尚故意为难你哥,让他找些没有的东西。”
    “你们是在哪找的?”
    “就是地里啊,我们找得可仔细了,你瞧我身上这些泥巴,我这辈子都没这么脏过。”
    沈婳自小就爱看书,又对吃的尤为感兴趣,甚至动过好几次下厨的念头,都被爹娘以不安全为由给哄了出来。
    但没吃过猪肉总是见过猪跑的,她比这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娘子,要见多识广些。
    沈婳见她一副明日要去寺里找人算账的模样,赶紧将人安抚住:“阿姊,你说有没有一种可能,它原本不长白色,是削了皮才变成这个样子的呢?”
    顿时屋内静了下来,程关月冲她眨了眨眼,“好像是有这个可能。”
    “希望你哥也能想到这个可能,不然只怕是明儿咱们就见不着他了。”
    一顿锅子涮了两大盘的牛羊肉,吃得两人皆是一身热汗,白日又骑马折腾了一番,沈婳早早便躲回屋内沐浴。
    她有一头黑绸般浓密的秀发,要彻底绞干需好些功夫,春夏里她便喜欢绞到半干,而后任其自然晾干。
    入了四月后,日子一天比一天热,院中有风,她穿了身素净的细棉里衣,靠在窗边的榻上,捧了本话本等头发被风吹干。
    一共三间屋子,中间是祖母的正屋,只剩下左右两边的厢房。她是主人又是妹妹,自然把西边宽敞些的那间让给了程关月。
    而她这间虽狭小些,但推开窗便是石亭与柿子树,而她方才去隔壁参观时发现,他院中的那棵柿子树就种在凌越卧房的窗外。
    换句话说,她的卧房与凌越的卧房只隔了一堵围墙的距离。
    她一抬眼就能瞧见,那两棵相互交缠的柿子树,选屋子时,她还不知道隔壁住的会是凌越,完全是无心之举,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她的鹿鸣小院丫鬟婆子多,她又喜欢热闹,从不拘着她们便不管何时都能听见欢声笑语,这会住进了山中别院,顿觉万籁寂静。
    入眼是触手可及的星河灿烂,耳边是幽幽的清风烂漫,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日子也很逍遥自在。
    她捧着本今日带来的话本,半刻钟过去,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她总是忍不住去想,他用晚膳了吗?这会是在处理公务,还是在逗狗刷马,又或是沐浴梳洗,她还记得除夕去肃王府,撞见他出浴的模样。
    热腾腾的水珠自发间流淌而下,她越想便越看不进去,何时连脸涨得通红都没发觉。
    直到一阵幽幽的乐声传来,声音有些微弱,她起初还以为是谁在哼唱,直到那乐声越来越清晰,她才仔细辨认出,是从墙的那头传过来的。
    她幼时东西学得杂,琴棋书画都涉猎了些许,但她的乐感一般,琴也只是能合几曲的程度。
    这会伸长耳朵,努力去听隔壁是哪种乐器发出的声响,不似琴声婉转也不似笛声悠扬,倒是有几分干净清幽在里面。
    待她瞥见窗外被风吹得簌簌作响的叶片,蓦地反应过来,“杏仁,替我研磨。”
    她虽然不能抚琴相和,也不会陪着他吹叶子,更没办法去墙边与他说话,但她可以写字呀。
    好在与她同行的是沈长洲,正经玩意没带多少,什么弹弓骰子等玩的东西带了一堆,她写好纸条,便将她大哥的宝贝骰子给拆了出来。
    用纸将其裹成一团,而后用弹弓抛到对面。
    也多亏了沈长洲从小带着她打鸟摸鱼,在使用弹弓上,她颇有心得,稳稳地将那纸团给投到了对面院中。
    沈婳以前可从没干过这等暗度陈仓的事,不禁有些心跳加速,小心翼翼地竖起耳朵听那边的动静。
    先是乐声未断,她还当凌越没瞧见她的纸团,正要再写一张时,乐声停了下来。
    她屏着呼吸,双手捂着心口的位置,目光流露出些许期待与忐忑。
    过了不知多久,对面响起声响亮的犬吠,她眼前好似能浮现出,凌越不耐地逗弄甪端的样子。
    那笨狗最爱缠着他了,想必这会正绕着他转圈呢,沈婳虽然没能亲眼瞧见,可听着声音就有种意外的满足感。
    正想着算了,就听见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擦着她的发尾,砸在了她身前的榻上。
    沈婳看着那团成球的纸团,双眼瞬间亮起,她飞快地上前捡起,还做贼心虚般地环顾了一圈,确定没人瞧见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上书几个大字:“下回教你。”
    这字一眼便能看出是他写的,笔锋犀利,力透纸背,那纸几乎装不下它,好似每一笔都要跃出纸面。
    而她方才丢过去的纸上写得是:舅父吹得很好听,只可惜我不会,不能陪您同乐。
    她虽没明说,但言下之意就是想学,又怕直接问了会被拒绝,便故意绕了个弯子拍拍马屁。
    如今这四个字不就说明他愿意教,也愿意再与她独处。
    不过是张皱巴巴的纸条,沈婳却如获至宝,喜滋滋地捏紧捂在心口,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落笔拉着弹弓弹了过去。
    “一言为定,您可不许食言。”
    “明日酉时。”
    沈婳看了眼天色,入春后天色较冬日里暗的晚了些,这会刚是戌时一刻,舅父约的是明晚天方暗的时辰,既隐蔽又不会夜太深。
    她喜不自胜,刚写好纸条要再丢过去,外头就传来了程关月轻快的脚步声。
    “婳儿,那边屋子也太冷清了,这山上不会有什么兽类出没吧,我总觉得毛毛的,咱们今夜睡一块吧。”
    话音还未落下,她已一把推开门进来了,她也是刚沐浴过,穿着身殷红袖子边的寝衣,怀里还抱着个圆枕,卸下了平日的嚣张让她看上去尤为柔软。
    两人虽是从小一块长大,但鲜少有出来独住的经历,沈婳能理解她心底的不安,哪能说出拒绝的话。
    况且她也觉得这别院冷清,没什么人气,两人睡在一块才更踏实,“那阿姊去榻上等我,我待头发干了便来。”
    “我陪你一块晾头发,咦,这些骰子是做什么用的,你怎么这么晚还在练字?”
    沈婳这才想起自己方才在做什么,她手里可还攥着小纸条,她心虚地眼睛不停乱眨,立即上前挽住程关月的手将她往里屋推。
    “没写什么,不过是闲着无事解解闷的,阿姊快去床上躺着,山中夜里凉小心冻着了,我这就来了。”
    程关月还想要看,沈婳已经关了窗子,推着她往里屋去。
    月光皎洁,隔着一面墙的凌越,正靠坐在窗下的罗汉榻上,一手擒着张细长的竹叶,一手逗弄着甪端的下巴。
    他的五感敏锐,能隐约听见不远处传来女子低低的惊呼,以及手忙脚乱地关窗声,他浅色的眼眸里闪过抹淡淡的笑意。
    手指轻抬,薄薄的叶片在他指尖翻转,而后稳稳地收入袖中,他拍了拍甪端硕大的脑袋道:“走吧,歇息了。”
    他的窗子没有关上,夜风轻抚,留下满室月光。
    -
    许是昨日真的累了,山中又格外静谧安宁,即便头次与程关月一块睡,沈婳依旧一夜无梦到天明。
    她醒来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白马寺每日清早都会有僧人诵经,近来沈老夫人的精气神不怎么好,她也是诚心来礼佛的,便随意用了点早膳就踏着晨光往寺里去。
    程关月性子急,向来坐不住更别指望她听佛经,她来本就是游山玩水的,沈婳就让她再多睡会,自己先上山去了。
    出门时,她下意识地看了眼隔壁,就见大门紧闭外头站着个眼熟的侍卫。
    那侍卫便是上回为她牵来九婴,一道上山救人的那个,看着人高马大的却取了个名字叫豆丁。
    豆丁瞧见她出来,腼腆地几步上前,向她拱手行礼,见旁边还有人在,便压低声音道:“见过沈姑娘,我们王爷让属下转告您一声,他进京办差去了,晚上会回来的。”
    沈婳之前就有想过,他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成帝肯定要防着他,不会给他太多的事宜,但也不至于将其闲置。
    若住在这边京中的事务怎么办,原来是他全都安排好了。
    心中又是泛起一阵甜意,连听佛经时,嘴角也是持续上扬着的。
    她刚退掉一门维持了多年的亲事,暂时还没有这么快再定下一桩亲事的打算,她承认自己对凌越是有心动的,但一纸婚书并不能代表什么,她想先试着与他相处。
    若能像爹娘那般,认定彼此是对的那个人,或许很多事情都能迎刃而解。
    至少,现在想到他见到他,她皆是愉悦满足的,这便够了。
    元明大师云游回来后,晨起诵经的就成了他,许是大师回寺的消息还未传开,早上来听经文的香客并不多,她有幸坐在靠前的位置。
    双掌合十认真虔诚地听完了一卷经书,正打算去后山找她兄长时,元明大师喊住了她。
    “见过大师。”
    “小施主可有空闲?”
    沈婳诧异地眨了眨眼,一时想不出,大师寻她会有何事,难道是兄长才来了一日就闯祸了?
    虽然不知是何事,但她还是恭敬地道:“有空。”
    而后沈婳回到了昨日那个禅房,坐在了凌越坐的那个位置上,看向面前的棋盘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小施主,我们来手谈一局。”
    “但我的棋艺只是堪堪入门而已,只怕大师不尽兴。”
    “无妨,下棋不过放松心神,输赢与否并不重要。”
    大师都这么说了,沈婳也就不在推辞,她执黑棋先落下一子。
    她并不是谦虚,她的棋是父亲手把手教的,而在下棋的天赋上,确实不如兄长,学了这么多年也只能勉强看个热闹,陪他们消磨时间。
    但与元明大师手谈却很悠闲,你落一子我落一子,喝喝茶闲聊几句,不像下棋反倒有种闲听花落的舒适感。
    待到一局下完,她仿若听了一卷经书,五感通达浑身舒畅。
    “与小施主下棋,可比凌小友要有意思。”
    沈婳本就觉得元明大师突然寻她下棋有些奇怪,听到他提起凌越,便有些预感,他是不是想与她说凌越的事。
    想了想道:“王爷是行军打仗之人,棋风诡奇多变,取胜为主自是不同的。”
    元明大师听她如此直白地夸赞,以及丝毫不掩的钦佩,目光中闪过些许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笑意。
    “老衲与凌小友相识多年,头次见他与人相处如此自然松弛,今日与小施主一见,便明白其中缘由了。”
    “小施主可知,凌小友为何会与老衲熟识吗?”
    沈婳实诚地道:“听王爷说他幼年生病,是大师为他救治的。”
    “是了,老衲初见凌小友时他方七岁,又瘦又小浑身是伤,尤其是腰间那伤口足有一尺长,连话都说不全乎,唯独一双眼尤为明亮。就像山中的豺狼,为了活可以不顾一切。”
    “老衲不知他是谁,但上天有好生之德,老衲依旧拼尽全力将他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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