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不避不让,姚蓁被他挡在身后,微微发抖。
    姚添抬剑:“你想死吗?”
    宋濯淡声道:“臣乃望京宋濯。”
    姚添面色几经变化,明显是有所忌惮,最终,皮笑肉不笑地、阴森森看他一眼,偏头对姚蓁道:“堂妹,太子他们已至王府,你也随我走罢。”
    他身后,一驾敞篷马车缓缓行驶而来。
    姚蓁不愿意去。
    原来她方才隐约听见的那声“堂妹”,不是错觉。
    她对姚添并未有什么好印象。她仍旧记得,那年家宴,自己养的幼犬被打死后,信王世子差人做了一道犬炙,边大口吞咽,边热切地邀她共享,她因此病了许多天。
    断手的血液,蜿蜒流淌至姚蓁脚下,她面色惨白,对上地上蜷缩着、无法发出声音的伙计怨毒的目光,鼻息一窒,又要干呕。
    宋濯衣袖翻转,一面温和地与信王世子对峙,一面悄悄将手背向身后,将手指间一枚饴糖递给姚蓁。
    他轻声道:“若不想去,便不去。”
    姚蓁眼眶一热。她并不想去。
    可随行的队伍因突袭四散,皇弟此时在信王府,想必秦颂也在,若要继续前去赈灾,去信王府与他们汇合,无可避免。
    姚蓁面色又白了几分,将他给的饴糖攥进手心,缓缓自他身后走出,露出清丽的面庞。
    她轻声道:“我随你去。”
    姚添缓缓咧开嘴角,极其开心的模样。瞧着姚蓁步步向他走来,他开心地向前走了几步,欲牵着姚蓁,与她同乘。
    姚蓁稳步行走,在他扑过来时,宋濯微一侧身,姚蓁便巧妙地绕去远离姚添的另一侧,对他道:“宋公子为救我受了伤,应请他与蓁共乘车。”
    比起姚添身上那满溢出的血腥气,宋濯身上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忽然不那么令人心生畏惧了。
    姚添恶狠狠地剜了宋濯几眼,作罢。
    姚蓁前去布庄,将预定的衣裙取出,上了马车。
    宋濯坐在她身侧,打量着这驾并不宽敞的马车。
    姚添想必是打算同乘后,方便贴近姚蓁才选了这驾马车。
    只是可惜,姚蓁似乎怕极了他,不愿与他同乘。
    他垂着眼眸,看着姚蓁的藕荷色裙裾,一角搭在自己苍青色的衣摆上,眸光渐渐幽深。
    第12章 夜访
    大垚建国初,分封与郡县制并行。先帝膝下五子,为固兄弟灼艾分痛〔注〕之情,除摄政王守西疆、常驻玉门关外,其余三王各封属地,围绕京畿,以众星捧月之势。
    其中,信王封地依山临水,最为富庶。
    往先,姚蓁只是略有耳闻信王府的奢靡,并未亲眼见过。步入信王府后,她对此才深有体会。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相间;一道道廊庑相连,飞檐屋脊,目之所及,无穷尽也。
    奴仆前来引着姚蓁等人入内。
    他偷偷抬眼瞧着几位贵人,只觉得矜贵清冷气扑面而来,忙垂首,不敢再看。尤其是贵人间前头的那位女子,他匆匆一瞥,瞧见她衣着普通,未施粉黛,却美的清灵,眼波婉转间,宛若芙蓉点水,令人心中荡起一圈圈涟漪。
    姚添与宋濯同时察觉到他的视线。
    宋濯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奴仆。姚添则出人意料,骤然拔出剑,剑柄一横,竟将那人眼珠径自剜了出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
    姚蓁蓦地停下脚步,又被身后的奴仆簇拥着往前走。
    那人未及反应,待他们走到转角处,姚蓁悄悄抬眼看,他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无声痛嚎。
    她心头猛地一颤,别开眼。
    姚添腆着脸凑上来,邀功道:“堂妹,那人觊觎你的美貌,堂兄为你剜了他的眼,你别怕!”
    姚蓁抵触他的靠近,绕到宋濯身旁,与廊上细柱紧紧相挨着。她身量纤细,宋濯与细柱之间的间距,恰好能让她容身。
    姚添几次靠近无果,狠狠剜了宋濯两眼,不再动作。
    行走间,姚蓁与一道道细柱擦肩,敏锐地察觉到,这雕刻着许多花纹的细柱似乎是用银铸造的。而整间座信王府,有无数道这样的细柱。
    她抿抿唇,下意识看向宋濯。
    宋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她眼眸中含着一点惊疑,看向他时,水波悠荡的眼眸忽然安定下来,像是家中那只幼猫,因外人忽而到访,惶惶不定之时,钻进他的长袍底下,粉红的爪尖扒着他的鞋履,便乖巧安静起来。
    他斜着眼眸,平静与她对视。
    发觉他如此淡然,姚蓁收回视线,不安跳动的心房缓缓平复。
    -
    姚蓁来至信王府,为客,两方会面,少不得一番繁缛礼节的客套。
    她在皇宫时,便不喜着种种繁缛礼节,但身为公主,身不由已,皇后又管教严格,因而一番客套下来,她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一举一行,皆令人目不转睛。
    晚宴时,她终于见到了姚蔑与秦颂。
    瞧见姚蔑时,她微微皱眉。
    ——姚蔑临座于信王与王妃案下首。虽他为小辈,但姚蔑乃五国太子,地位尊崇,又是来客,此宴又并非家宴,本应他座于上首。
    回想方才见面之时,信王与王妃举止散漫。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他们并不熟识,如今想来,他们倒是颇为傲慢了。
    而姚蔑饮茶时,频频将目光投向她,似是有话要说。姚蓁会意,轻轻颔首。
    姚蔑接收到信号,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抿抿唇,目光沿着下首看去,终于在隔着一道廊庑处瞧见了秦颂。
    灯火灼灼,阑珊处,秦颂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他浅浅一笑,眼眸明亮。
    姚蓁心头一热,回之一笑。
    收回视线时,她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宋濯。
    他正在文雅地食用碟中鱼肉,她目光扫过去时,他似有所感,抬起漆黑眼眸,平静地瞧她一眼,或许并未瞧,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食。
    姚蓁垂首,心中几番思量。
    -
    宴会后,姚蓁起身往寝殿中走,身后跟着一溜王府的侍从。
    她放慢脚步,与姚蔑一前一后走着,绕过几道廊庑,两人已将信王府的仆从远远甩开。
    一道假山后,姐弟俩轻声细语。
    姚蓁问道:“宴会上,你欲说什么?”
    姚蔑紧抿着唇:“入府时,我在迷了路,在三皇叔寝殿附近瞧见了四皇叔。今日却没见到他露面。”
    闻言,姚蓁眼睫一颤,良久不语。
    姚蔑一向记忆出众,他说看见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姚蔑惴惴道:“皇姐……”
    姚蓁收敛心神,拍拍他的肩膀:“你且回寝殿去。”
    “皇姐呢?”
    姚蓁抿抿唇:“我去寻宋濯。”
    假山外,隔着一道廊庑与矮墙,火光影影绰绰,脚步声渐渐接近。
    姚蓁轻轻推了姚蔑一把:“快走。”
    她提裙躲在假山后,心跳砰砰,目光逡巡,瞧见十几步外,交错屋檐下一道细细的通道,并无火光。
    脚步声愈来愈响,姚蓁快步朝那道缝隙走,听见身后姚蔑“哎呀”一声。
    没入缝隙时,她回头看,姚蔑佯装腹痛不止,迅速编了一番话术,将那几个侍从的脚步拖住。
    天色渐渐沉郁,月光朦胧,堪堪可视物。
    她沿着偏僻的蹊径,凭着记忆向外行,隐约记得宋濯的寝殿距此不远,可信王府十分大,她一时也难以判断自己是对是错,摸索着前行。
    所幸她身量纤细,并不起眼,王府此时的侍从大部分又在主殿附近,摸索着走了一阵,隐约瞧见一点朦胧的光。
    她惴惴看去,门前立着宋濯的侍卫苑清,瞧见她,微微一怔。
    姚蓁松了一口气,悄然过去,轻声道:“我要见你们公子。”
    未及苑清回答,她便绕过他,轻轻走入院中。苑清不好伸手阻拦,便步步跟在她身后,道:“公子已经要歇息了。”
    姚蓁足底微微一顿,思忖道:“你且去通报一声,我寻他有急事。”
    苑清便入了屋,片刻后,面色古怪地回道:“公子请您进去。”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入。
    屋舍中光亮不甚明晰。她小心地走着,抬头,瞧见明灭的烛光,宋濯长发披散的身影,映在山水屏风之上,宛如一幅画。
    她停足在屏风前。
    宋濯的身影微动,淡声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姚蓁道:“信王府有些古怪。”
    屏风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宋濯似是在披衣,并未回应。
    姚蓁盯着屏风上隽长身影,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从屏风内传出,宋濯披衣而出,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身后,他抬着一只手,正在将垂入领口的发丝拨出来。
    朦胧的烛火映出他的轮廓,姚蓁瞧不清他的神情,黑暗中,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说什么,濯未听清。”
    她缓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怎么看?”
    宋濯将墨发拢到身后:“臣不能妄下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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