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神色湛湛淡然,眉目漆黑如墨描,宛若画中人,长指抵着一枚棋子推向她,从鼻尖溢出一声:“嗯。”
    月影悄然挪移,夜色渐深了,万籁俱寂,虫鸣依依。
    姚蓁再次败在他手下。
    她有些气馁,盯着他最后落下的那枚棋子,有些后悔这给自己添堵的举动,别过脸,闷声道:“不来了,歇息罢。”
    月影浮动,隐约泛着清甜的荷花香,她看着外面粼粼如水的月色,长叹一口气。
    宋濯玉指搭在棋盘上,指尖轻叩两下,唤回她的神绪,她转眸看向他。
    他缓声道:“契而舍之,朽木不折。”
    姚蓁自然知晓这个道理。
    只是宋濯如今看起来平和,似乎已被她稳定住情绪,而她又隐约有些倦乏,不欲同他继续曲意迎合了。
    “——想赢我吗?”
    姚蓁抬眼与他对望,她自然是想的,对上他漠然而又似乎掌控一切的视线,她适才刚压下去的好胜心卷土重来。
    宋濯眸光睨向身旁,淡声道:“过来,我教你。”
    姚蓁不疑有他,起身,走到他身旁落座,裙摆堆叠着迤逦在他的衣袍上。
    她同他挨得极近,睁着一双剪水眼眸希冀地看着他,潜心求学的模样,发间幽幽的清香气缠绕在他的五感之上。
    宋濯喉结轻轻滑动一下,搭在桌沿的手指,青筋隐约浮现。
    指尖夹起一枚棋子,他广袖垂落,遮住棋盘局势。
    姚蓁柔声道:“看不见。”
    宋濯抿着薄唇,长臂一揽,提着她的腰,将她抬到他膝盖上坐着。
    他眉目淡然,鼻尖触上她后颈上的肌肤,一言不发,长指仍抵着棋子,然而他吻却落在她的耳后,隐晦而昭然的,将他的意思彰显地一清二楚。
    大开的支摘窗,有风习习吹拂到人脸颊上。
    姚蓁浑身战栗,发尾漾开 一道道涟漪,半晌,只来得及说出一句:“去榻上……”
    宋濯轻笑一声:“就在此。”
    他指尖揉着她的腰,流连向上倾托,将她揉搓的整个人颤颤巍巍,腰身软塌下去,双手无力地撑在棋盘上。
    宋濯抬着她的手,让她发颤的手指执起一枚棋子,指引她落子。
    他边指引着她,边贴在她耳边,嗓音低浓,像是在蛊惑,发声时胸腔震颤,蔓延至她的后背,令她浑身发麻:“还要教你下棋。”
    *
    宋濯未曾食言,的确让她取胜。
    那盘棋下了好久好久,久到姚蓁有些恍惚,只记得她背对着他,他握着她的手,指引她落子。
    她的指尖在发颤,棋子也在颤,到最后一枚棋子落下之时,她撑在棋盘边沿的手,再也难以忍受一般,胡乱按上棋盘,将完美的一局棋打乱。
    玉质棋子迸溅着落地,脆响铃啷,她恍惚地被宋濯从后箍住腰,感受他的心跳,听他压制的鼻息。
    昏昏沉沉,意识颠簸之际,她困倦地阖上双眼,最后一个念头是,腰快被他握断了……
    待她悠悠转醒时,已是第二日天光大亮之际。
    宋濯不在她的床榻上,她身上清清爽爽,应是他给她清洗过了。
    今日休沐,不必朝会,想必宋濯昨夜必然是事前料及这些,才放纵成那般模样。
    她摇摇头,揉着眉尖支起身,腰间忽然一酸,令她浑身一僵。
    半晌,她低头掀起一点被褥,禅衣之下,腰侧的白皙的肌肤上,果然隐约浮现两道指纹。
    她抿抿唇。
    枕边摆着一套崭新的衣裙,她昨日那套衣裙已褶皱沾湿的不成样子,必然是不能再穿了。
    她穿戴齐整,走下床,余光望见琴桌上摆放着的一架琴,视线一凝,走上前去,手指迟疑地轻拨琴弦,听着清越如玉碎的琴声,看着通体光润的琴身,眼眸微亮,意识到这是宋濯的藏琴——漱玉鸣鸾。
    她险些忘了,宋濯于琴上造诣,炉火纯青。
    他的琴,更是珍品中的珍品。她师从于她时,曾有缘见过一眼。
    她顺势坐在琴桌前,指尖行云流水般拨动,弹奏一段曲调,一曲罢,唇边漾出一点笑意。
    此琴必然是宋濯连夜搬来的,他为了比过他人,将她圈入他的领地,倒也当真舍得,做这般争风吃醋的一般的事情。
    -
    此后数日,姚蓁都过得十分闲适惬意。
    暑热炎炎,朝中休了暑沐,连日清闲,不必朝会。
    而自那日论琴后,骊兰玦鲜少入宫来寻她。姚蓁不甚在意,只当舟车劳顿,他不愿满身汗气入宫。
    漱玉鸣鸾在手,姚蓁对于旁的琴便不再上心,成日在嫏嬛殿独自潜心研究琴曲。
    休了暑沐后,宋濯反而似乎更忙碌了,夜晚来她寝殿的次数日益减少。她内心仍不大情愿同他独处,甚至对他多有警惕,他不在,她反而宽心许多。
    待她自琴谱与成沓的奏折中抬起头来,沉迷的神识清醒,已是许多时日后了。
    她走出寝殿,浣竹笑吟吟的为她斟上一杯茶。调笑道:“公主可舍得出来了呢。”
    姚蓁接过茶,余光扫视四周,隐约觉得哪里有些别扭,仔细瞧一阵,原是嫏嬛宫多了许多她眼生的宫人,她眼睫轻眨一下,将瓷杯搁在桌案上。
    抬手点了两名黄门,她淡声道:“殿中闷热,我欲去临水殿赏荷,你们二人,将我的琴抬过去。”
    那两门黄门忙不迭去寝殿,浣竹笑道:“仔细点,莫粗手粗脚弄伤了殿下的宝琴!”
    琴被抬出,她侍候在姚蓁身侧,边盯着她们动作,边对姚蓁道:“此琴婢子未曾见过,是公主新得的?莫非是表少爷赠与公主的?”
    沿途有宫婢伏地行礼,又同浣竹问好,问她要往何处去。
    姚蓁的视线自那几名宫婢身上滑过,淡声道:“是宋濯的。”
    “……”浣竹目露惊诧,足下慢了半拍。
    黄门将琴放置琴桌之上,姚蓁面水而坐,命他们都下去,掌心轻轻按压在琴弦之上,缓缓阖上双眸,似是在听潺潺水声。
    然而须臾后,她缓缓睁开双眸,眉宇之间清清泠泠的冷,头偏向一侧,低声道:
    “出来罢,秦咏山。”
    第62章 醴酪
    临水殿中的气氛, 在她出声后,为之一凝。
    姚蓁静静等待着,湛湛岑黑的目光, 平视着眼前的重檐红栏,泛着玉泽的手, 悠哉闲适的捋正裙绦、抚平裙摆上的褶皱。
    檐下两侧的竹帘被风吹拂地飘动,撞在红柱上,清脆的撞击声一声接着一声响, 敲击在人心上,与心跳声渐渐融为一体,似咚咚作响。
    她没有等待太久。
    不多时,一旁的朵殿中渐次传来脚步声, 她的余光中,出现了一个黄门打扮的修长身影。
    她没有转头, 那道一身黑衣的身影沿着红栏缓步走到她面前,低垂着赭色帻巾, 蜷缩着身形, 看不清面容。
    可毕竟姚蓁曾对秦颂动心过。他的身形,她曾在人堆里寻觅过许多次, 十分熟悉。所以即使赭色的帻巾将他的脸遮挡的七七八八, 他又佝偻着腰,但姚蓁仍是在他走出来抬琴时, 一眼认出了他。
    秦颂抬起头,面容亦乔装打扮过,将原本俊秀的脸用铅粉化的极其普通, 不仔细瞧一阵, 绝对瞧不出这是曾经声名一时、清风朗月的秦颂。
    他定定瞧了一阵姚蓁, 目光涌动,半晌,温和一笑,唇红齿白,眉眼舒朗,依稀露出几分曾经清风朗月的模样。
    “公主,好眼力。”
    姚蓁闻言,偏头看向他,湛湛眼眸映着他身影,不知是因为他的衣着,还是因为他的乔装,竟觉得有些陌生,心中并未因为与他重逢而掀起波澜,反而一片岑静无澜。
    他与她相隔数十步,姚蓁看着他时,却觉得隔着浓重的漫长的、水雾一般的岁月。
    须臾,她的视线在他黑衣帻巾上停滞一瞬,眼睫轻眨:“你乔装来寻我,所为何事?”
    “公主果然聪慧。”他依旧弓着身子,将黄门的做派仿的五分神似,目光落在姚蓁面前的碎玉鸣鸾上。
    唇边的笑一僵,他好似想到了什么不好的回忆一般,下颌紧绷一阵,须臾才道:“咏山此番前来,乃欲告知公主一事。”
    姚蓁眉目淡然,并不是很在意地道:“说来听听。”
    他只管讲,今非昔比,她未必尽然会听信。
    秦颂目光浮动一阵,缓声道:“公主,你是否数日未见骊氏族人?”
    姚蓁眉心微蹙,才要反驳,然而对上他灼灼的目光,她心中忽然一紧,忆起近日,骊兰玦的确未曾入过宫中,而她同骊夫人似乎也数日未曾来往过。
    秦颂观她神色,目中了然:“骊氏一族,如今在京者,皆被宋濯弄权调立京城了——公主的表兄、舅父、舅母,无一例外。”
    姚蓁手指微蜷:“你什么意思?”
    “宋濯此举是在孤立你。他大权在握,想让公主无所凭依,架空皇族势力,一权独大,公主猜他是何意?”
    不。
    几乎在他说出这一番话的瞬间,姚蓁的心中便浮现出下意识的反驳。
    宋濯为人,她清清楚楚,他与朝政上秉正廉洁,绝非弄权舞弊之人。
    然而一旦听到捕风捉影的话语,哪怕是毫无依据的空口之言,人的心中难免会泛起一道道生疑的涟漪。
    她眉宇间极度淡然,却在沉默的瞬间,思绪千回百转,思忖如若宋濯果真将她的亲人调离,所为究竟是何事。
    秦颂平静而坚定的看着她,仿佛当真掌握了要紧的讯息一般。
    姚蓁对上他那样的神色,鼻息忽而一窒,她脑中的画面,定格在七夕夜的晚上。
    宋濯来到她寝殿,诘问她,为何要同骊兰玦在一处。
    她额角渗出细汗,心中蔓延开一个荒谬的念头,耳边嗡嗡地想到宋濯曾经狠戾不已的话语。
    他执着一柄寒剑,冷声道,“——恨不能将他们全部杀掉,将公主锁入臣的屋舍中,日日只与臣相伴。”
    他早就将他的态度彰显的一片昭然。
    仅仅因她同骊兰玦多说几句话,宋濯便将他调出京城,这一失心疯一般的不合理的举动,乍一听来似乎绝非可能;然细细想来,放在宋濯待她的那种偏执的占有态度上,却毫无违和之处。
    姚蓁头皮发麻,思索良久,缓声道:“我为何要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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